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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誰入地獄

“傻”妻不能惹 by 側耳聽風

2021-5-8 20:17

  回到宣平坊,程宗揚立刻閉關,在靜室盤膝而坐,展開內視。
  丹田內氣旋膨脹如同球體,睽違已久的陰陽魚也出現在氣旋中,在氣海內活潑地遊動著。
  獨柳樹下的經歷如同壹場夢幻,氣海內滿溢的真元卻做不得假。
  程宗揚雙手左右按在地上,真氣猶如長溪,依次湧入手陽明、少陽、太陽;足陽明、少陽、太陽;陽維、陽蹺諸經。
  自從與王守澄交手時逆行九陽神功,自己經脈的暗傷就壹直未愈。大寧坊壹戰,被觀海自爆屍傀阻塞生死根,再度傷上加傷。與窺基交手時,已經是強弩之末,全靠南霽雲和吳三桂給力,自己硬撐著才沒倒了架子。
  這次獨柳樹渡來的死氣,不啻於久旱逢甘露,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雖然生死根內詭異的寒氣尚在,不能說已經恢復全盛,但至少有了自保之力,即使正面對上窺基,也敢放手壹搏。
  七顆光球逐壹浮現,又漸漸收斂光芒。陽剛而暴烈的九陽真氣回歸丹田,氣旋隨即逆轉,變得幽深難測。
  陰寒的太壹真氣湧入生死根,嘗試化解屍傀的寒氣,但看似相同的兩股寒氣涇渭分明,反復沖擊也只化解少許。
  觀海這該死的妖僧!
  程宗揚無奈收回真氣,然後吐出壹口濁氣,睜開雙目。
  他盤膝坐在地上,手肘支著膝彎,壹手用指背摩挲著下巴。
  讓他困惑的是,那棵獨柳樹到底是個什麽存在?
  六朝各種靈異,乃至詭異的事物自己也經歷過不少,雖然壹棵柳樹能跟自己產生感應,這事怎麽看都不科學。但這個世界如果真能用科學解釋,袁大科學家也不至於到處吃癟,壹身科學知識,最後混到要靠算命伎倆糊口。
  假如獨柳樹生而有靈,是壹棵能吸收死氣的老樹精,當自己出現在樹下,它感應到自己體內的生死根,主動送出死氣,又及時停止——這怎麽看都是善意。
  可老樹精為何要對自己表達善意?
  而且表達善意之後,為什麽又不再跟自己交流了呢?
  是因為溝通條件有限,還是僅僅因為它不想理會自己?
  沒道理啊。
  看來得找個機會,再去獨柳樹下試試。
  程宗揚站起身,推開窗戶,往外看去。
  聽到靜室的聲響,外面知道他已經閉完關,敖潤在外面道:“程頭兒,有個和尚求見,說是娑梵寺的。”
  娑梵寺?信永?
  “讓他進來吧。”
  片刻後,壹名肥頭大耳的和尚踏進房內,雙手合什,深施壹禮,“侯爺吉祥如意!”
  “信德?妳怎麽來了?”
  程宗揚認得他是娑梵寺的掌油僧,信永的鐵桿。
  “師兄交待,”信德小聲道:“寺裏有點事,請侯爺無論如何過去壹趟。”
  “什麽事?”
  “要命的事……”信德湊過來低聲說了幾句,然後苦著臉道:“信永師兄實在是沒轍了,才求侯爺幫忙,給拿個主意。”
  程宗揚半晌才吐出來壹個字,“幹……”
  曠野莽莽,四望無人。程宗揚壓了壓氈帽,然後縱馬馳下山丘。
  南霽雲目標顯眼,這次沒有隨行,而是留在曲江苑,以備接應。程宗揚只帶了杜泉和獨孤謂這兩個長安的土著,三人都貼了胡須,用黃連水塗了皮膚,換上半舊的布衣,打扮成做買賣的商販。
  長安城此時已經徹底亂了套,各坊都有賊人攻殺不斷。左右神策軍只守著各處城門,防備亂黨逃脫,對坊市間的亂象既無心理會,也無力處置。
  程宗揚有仇士良的令牌在手,自然暢通無阻,但在城內還是遇到了些麻煩,壹夥蟊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攔路打劫,被南八壹喝,才作了鳥獸散。
  從曲江苑到娑梵寺,壹路都是田地。信德傳完話,便去了延福寺,免得被人盯上,露出馬腳。三人壹路疾行,終於在午後趕到寺前。
  信永在山門外翹首以盼,遠遠看到三人的身影便揮舞起手臂,殷切地叫道:“菩薩哥哥!”
  “別廢話!”程宗揚快馬趕到,壓低聲音道:“李訓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信永領著程宗揚來到僧舍,把舍內的小沙彌趕出去,然後親手奉上香茗、茶點,又點了支凈香,這才坐下說道:“我也慌啊。李相爺昨晚在野地裏頭待了壹宿,天不亮就過來叩門,壹見著我就跪下了,說是走投無路,要我給他剃度。”
  “把我給嚇的啊……”信永摸著鋥亮的光頭,壹臉唏噓地說道:“蛋都提溜著。”
  “……妳們禪宗的和尚都這麽說話的?”
  “見性成佛嘛。機鋒,機鋒。”
  “他人呢?”
  “後頭呢。”信永為難地說道:“菩薩哥,我這心裏頭七上八下的,沒個穩妥處。畢竟我小廟如今也算家大業大,上上下下總有千把大活人張著嘴,嗷嗷待哺的。李相爺說是得罪了宦官,求個活路。可就算藏在山裏頭,也不牢靠,萬壹哪天走漏了風聲,這廟沒了,對不起列祖列宗啊。”
  妳壹個和尚還列祖列宗,怪不得天竺那壹派不認妳們。
  “妳還真打算收留他?”
  信永摸著光頭,苦著臉道:“我這不正犯愁嗎?救人壹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他都求到門上了,我還能把人推出去?那不是害人嗎?可我寺裏頭也是人命啊,我自己亂發好心,萬壹倒黴也就算了,連累滿寺的僧眾跟著我沒了結果,罪過就大了。”
  “老永啊,妳不是這麽迂腐人啊,真為這個犯難?”
  信永道:“就知道瞞不過菩薩哥。我是這麽想的,那位畢竟是當朝宰相,又是因為宦官犯的事。我要是閉門不納,娑梵寺的名聲可就臭了,外人再提起來,準沒好話。咱們宗教界,吃的就是名聲飯。有名就有錢,有錢就能弘法。反過來說,名聲壞了,我們禪宗還有什麽混頭?菩薩哥,妳說對不對?”
  程宗揚摸著下巴想了壹會兒,“還有嗎?”
  信永眼巴巴看著他,“到底是條人命。”
  “妳自己都有計較了,還找我商量什麽呢?”
  “我心裏頭不妥當,就是怕。”信永涎著臉道:“菩薩哥,妳給我指指路,我就信妳!”
  “李訓知道我要來嗎?”
  “我沒跟他說。妳要見他,我這會兒就叫人。我是想著,咱倆先碰碰頭,商量商量,怎麽弄個妥當的法子。”
  “妳說的妥當,意思是人也救了,也不得罪宦官?”
  信永壹拍大腿,“就是這個理!”
  “是個屁!妳要這麽想,趕緊把廟產分了,大夥兒各奔生路。”
  “佛曰天無絕人之路啊。”
  “那是佛說的嗎?”
  看著信永壹臉乞求的表情,程宗揚嘆了口氣,“算了,我先見見他,問清楚再說。”
  “成!”
  信永去後院帶了人過來,然後掩上門,親自守在外面。
  程宗揚搖了搖頭,信永不是怕事的人,不然也不會把李怡藏在廟裏。他有的沒的扯了壹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知道些內情,拿不準李訓跟自己有沒有過節,才借口找自己討主意,把事交給自己。胖和尚也算是有心了。
  李訓已經換了布衣,烏紗襆頭也換成半舊的布巾,打扮成蒼頭的模樣。只不過他養尊處優慣了,雖然面帶驚惶,但頭臉油光水滑的,壹看就不是整日操勞的仆役。
  進門打了個照面,李訓頓時壹驚,“程……程侯?”
  程宗揚放下香茗,絲毫沒有讓座客氣的意思,“嚇了壹跳?看來妳也知道李昂算計我了。給我說說,妳們為何存心害我?我怎麽招惹妳們了?”
  李訓局促地挪了挪腳,然後猛壹抱拳,長揖到地,“程侯見諒!實是鄭註那廝鼓動聖上,說太真公主有意程侯。程侯身為漢國重臣,勢必不會入贅,萬壹太真公主外嫁,將不利於大唐。”
  “怎麽對大唐不利?楊玉環嫁給我,漢唐結親,不是兩利嗎?和親這種事,妳們唐國又不是沒幹過。”
  “若是宗室,我大唐自然樂見其成。可太真公主乃是鎮國大長公主……”
  “她要是外嫁,妳們唐國就鎮不住了?”
  “程侯明鑒,太真公主委實不能外嫁。”
  “原因,我要聽聽妳們心裏頭到底是怎麽想的。”
  “回程侯,實乃……先帝之時,有仙人降諭,楊氏女當為公主,守貞明誌,奉道護法,以待仙緣。”
  “事到如今,還藏頭露尾?”程宗揚冷笑道:“看來妳挨的那壹拳,還是輕了。”
  李訓臉色紫漲,最後頹然跪倒,嘶啞著嗓子道:“待死之人,有眼無珠,終為天下所笑。實不相瞞,聽聞公主有意程侯,聖上便動了殺心。但太真公主已值芳齡,即使沒有程侯,到底難免懷春。鄭註……”
  “呯”的壹聲,程宗揚將茶盞摜在地上,瓷片紛飛,喝道:“到底是誰?”
  “是我……”李訓以頭搶地,“是罪臣引來窺基。原想著為主分憂,除此後患。”
  “果真是妳嗎?”
  李訓愕然擡首。
  “是誰告訴妳,窺基有灌頂秘法的?他是大孚靈鷲寺沮渠二世大師親傳,私下研習蕃密秘法,外界沒有多少人知道吧?”
  李訓怔了半晌,然後倒抽了口涼氣,“是魚弘誌!他說,說魏博的樂從訓入京,就是跟窺基修習秘法。”
  程宗揚冷冷看著他。這蠢貨顯然是被人當槍使了。魚弘誌作為李昂的心腹,天天圍著李昂轉,卻絕口不提,反而借他的嘴,引誘他去給李昂和窺基牽上線。從壹開始,魚弘誌就操著心思,把李昂、楊玉環,甚至窺基都算計進去。偏偏李訓這蠢貨就這麽好使,不但賣力給窺基牽線,還控空心思爭功諉過,起事在際,硬是將鄭註排擠出去……
  程宗揚皺起眉頭。鄭註真是被李訓排擠走的嗎?還是他故意引誘李訓生出獨占功勞的野心,然後順水推舟,將事敗的關鍵都推到李昂和李訓這對君臣頭上?
  鄭註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借宦官起勢,成為李昂的心腹,轉臉便將薦主王守澄棄若敝屣,為李昂謀劃誅宦。布置妥當之後,又脫身從漩渦中跳出,冷眼旁觀誅宦事敗。轉過頭接著去勾搭楊妞兒,說什麽女帝當朝。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楊玉環若是真信了他的鬼話,以異姓公主的身份問津帝位,必然要跟唐國的宗室、大臣、乃至群宦反目。李昂與李訓等壹眾大臣已經輸得不能再輸,楊玉環再跟宦官鬥得兩敗俱傷,唐國中樞等於徹底廢掉。到時候還有實力問鼎天下的,便是……藩鎮!
  程宗揚深吸了壹口氣,“妳們跟窺基合謀,樂從訓又在作什麽?”
  李訓苦笑道:“罪臣原本想引魏博牙兵助陣,可樂從訓臨陣背約,不但沒有出兵討逆,反而搶先逃脫。”
  “妳們是怎麽定的約?”
  “樂從訓借口返回魏博,暗中帶領親信牙兵,事先躲藏在大寧坊內,約定早朝時率兵入宮,誰知卻失期未至。”
  “大寧坊?渾家?”
  “是。他與渾家的家主,都是窺基門下,有些交情。”
  所以把渾家滅門的是樂從訓?這家夥簡直是瘋狗!
  程宗揚這會兒真是服了。從上到下,參與誅宦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李昂信心滿滿的誅宦奪權,就好比駕駛著壹輛外表光鮮的破車,長鞭壹揮,原以為齊心協力的馭馬奮然揚蹄,誰知卻是各奔壹方,彼此間還相互撕咬。皇權這輛破車立刻散了架,讓李昂狼狽跌落塵埃,壹跤摔得筋斷骨折,再無法翻身。亂奔的馭馬各自撒歡,活脫脫就是壹群失去籠頭的野馬。倒黴如李訓,幹脆壹路奔到廟裏,都想要落發了。
  程宗揚熟視李訓良久,“妳想活命?”
  李訓慘然道:“螻蟻尚且偷生,罪臣有負君王,本該以死贖罪,只是……”
  “只是被李昂指斥妳謀反,使得妳灰心喪氣,也顧不得為主盡忠了?”
  李訓垂頭不語。
  程宗揚輕飄飄道:“妳兒子已經死了。”
  李訓露出震驚的眼神。
  “他寫了服辯,自承跟妳密謀,私刻玉璽,圖謀篡位。因為交不出玉璽,被推事院的人拷打致死。沒抓到妳這個主謀,那幫宦官拿府上的家眷大肆報復,聽說將令媳跟令公子的屍首頭腹相對綁在壹起,搜查藏在她體內的玉璽。”
  李訓臉色又青又白,忽然“哇”的吐出壹口血來。
  程宗揚冷冷道:“我不會救妳。因為妳不值得救。妳這條命,本該留在大明宮的含元殿上。”
  “咣鐺!”程宗揚把壹柄短刀丟到案上,然後推門而出,“信永,外面誰來了?”
  信永肥臉上濕漉漉的,全是冷汗,“來了壹幫太監,指名要見我,菩薩哥,他們不會是來抓我的吧?”
  “別怕,妳跟窺基又尿不到壹壺裏,妳怕他們幹嘛。”
  信永松了口氣,“那就是沒事了?”
  “能有多大的事?看把妳嚇的。好了好了,讓人給妳準備好衣裳食水,再找根繩子把妳綁好,跟他們去坐牢吧。”
  “啊?”信永渾身的肥肉都顫了起來。
  “這可是個機會,正好解決掉李訓的麻煩,也不用壞了娑梵寺的名聲。”程宗揚提醒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看妳能不能豁出去了。”
  李訓拿起短刀,手指哆嗦著抵在頸中,試圖就此了斷,卻抖得使不上力氣。
  忽然“呯”的壹聲巨響,房門被人撞開,幾名黃衫黑帶的內侍蜂擁而入,像見到獵物壹樣,獰笑著圍了上來。
  為首那名年輕的宦官分外眼熟——昨日自己被聖上喝斥謀反時,正是他壹拳打在自己胸口,將自己毆至昏厥。
  李訓手指壹顫,短刀“鏘鎯”壹聲掉落,整個人頹然坐倒在地,渾身再沒有壹絲力氣。
  “果然是李訓這狗賊!”
  郤誌榮大喜過望,興奮地指揮壹眾內侍將這名漏網的宰相捆綁起來,怕他自殘,連嘴巴也壹並塞住,像拖死狗壹樣拖到門外,迎面便看到神情凜然的信永方丈。
  “阿彌陀佛,”信永誦了聲佛號,肅容說道:“請恕貧僧繩索在身,難以施禮,罪過罪過。”
  郤誌榮大笑道:“方丈何必如此?這回咱家拿下李訓這亂黨的賊首,都是托方丈的福啊,哈哈哈哈!”
  “出家人不打誑語。”信永語帶愴然,“貧僧出於悲憫,原本有意收留這位施主,諸位內臣突然登門,令貧僧措手不及,雖然罪行未彰,問心實已有罪。”
  信永踏前壹步,痛聲道:“地藏菩薩有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衲子犯法,罪加壹等!還諸位請將貧僧壹並帶走吧。”
  “哎喲,方丈,論跡不論心的事,妳這是何必呢?”
  郤誌榮連連推辭,這位品德高潔的方丈卻堅稱有罪,寧願壹同坐牢。
  程宗揚立在塔上,看著下面把自己五花大綁的信永和尚,覺得眼都快瞎了。
  信永這手藝也不知道是在哪兒學的,竟然用的龜甲縛,還他娘的用的紅繩,胖和尚肥嘟嘟的身子被繩子那麽壹綁,紅繩肥僧,那畫面簡直沒眼看……
  “程侯,他們為何要將方丈大師也綁了去?”
  程宗揚看了看神情驚惶的光王李怡,安慰道:“信永方丈心懷慈悲,自願下地獄普渡眾生,這是要成佛啊。”
  李怡扶著欄桿,指節捏得發白,聞言只勉強笑了笑,眉宇間的憂懼卻揮之不去。
  “妳那位皇兄被閹奴關在蓬萊秘閣,形同囚徒,再想暗害妳也無能為力,光王殿下,可想回去?”
  “不忙,不忙。”李怡連連搖頭。
  “也好。等風波過去也不遲。”程宗揚拍了拍李怡的肩膀,“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先保住性命,再說其他。”
  李怡感激地說道:“多謝程侯照拂。”
  “別謝我,要謝還是謝妳姑姑吧。”
  “……太真公主是我阿姊。”李怡弱弱地說道。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弄差輩分了,忘了李炎他們是妳侄兒。總之再安心住幾天,信永也交待了人照看,妳就放心吧。”
  ***  ***  ***
  郤誌榮平白撿了壹樁大功,唯恐被人搶在前頭,壹路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城,去向幹爹報喜。
  結果到了宮中,卻沒見到自家幹爹。問過才知道,幹爹傍晚時匆忙去了蓬萊秘閣,似乎有什麽要事。
  皇上還在秘閣,要緊肯定是要緊的。不過捉拿首惡這種大喜事,可得早早稟報幹爹,將功勞拿到手才是。
  按照宮裏頭的規矩,外臣不奉詔不得踏入內宮,但郤誌榮生怕到手的鴨子飛了,索性押上李訓,興沖沖趕往蓬萊秘閣。
  乘船穿過太液池,在碼頭登岸,便看到秘閣前立著壹幫內侍,自家幹爹也在其中,卻是在門前垂手而立,絲毫不敢越雷池壹步。
  郤誌榮湊過去小聲稟報道:“幹爹,孩兒去娑梵寺請信永方丈,誰知老天有眼,菩薩保佑,李訓那狗賊正躲在寺裏,讓孩兒逮了個正著!”
  “唔。”仇士良悶聲悶氣地應了壹聲
  郤誌榮壹肚子話都憋了回去,他心下納罕,雖然李昂才是作亂的核心,但謀逆這種罪名,無論如何也落不到皇上頭上。亂黨的主犯,只可能是身為宰相的李訓。自己臨走時,幹爹咬牙切齒也要抓到這該死的賊首,為何這會兒幹爹卻忽然態度壹變,似乎不把李訓放在心上了?
  “幹爹,李訓那死賊囚還在船上,要不要帶過來?”
  “帶什麽帶?”仇士良不耐煩地說道:“老實在這兒待著。”
  郤誌榮正在疑惑,忽然聽得雲板聲響,數十名內侍前呼後擁,擡著壹頂軟輿過來。
  輿上李輔國錦袍犀帶,白發蕭然,壹手轉著兩枚鐵膽,雙目似閉非閉。
  仇士良上前壹步,彎著腰,笑靨如花地說道:“王爺。”
  李輔國眼皮壹擡,雙目如同電光直射而過,然後眼皮耷拉下來,不悅地冷哼壹聲,“蠢貨!”
  仇士良笑容僵在臉上,心裏又是憂懼又是委屈。自己壹番辛苦,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怎麽就犯蠢了呢?
  輿旁壹名內侍扯了他壹把,“楞著幹嘛?過來扶輿啊。”
  “哎!”
  王爺的親信程元振開口,仇士良壹顆心終於落回肚子裏。他連忙應了壹聲,湊上去扶住軟輿。
  撲面壹股混著老人味的脂粉香氣,讓仇士良心裏直犯嘀咕,王爺這是用了多少香粉,味兒太沖了……
  軟輿直接送進秘閣,在壹處亭子前停下,早有人鋪好絨毯,設案焚香,擺上水晶碟,送來果品。
  仇士良悄悄打量了壹眼,郡王身邊扶輿的十幾名內侍,除了程元振,還有竇文場、霍仙鳴,個個神光內蘊,修為不凡。相比之下,自己那幫義子義孫都跟廢物壹樣。
  雖然外面都說壹王四公,但仇士良心裏猶如明鏡,即使自己手下管著數千內侍,還有神策軍,魚朝恩、田令孜他們也差不多,可壹王四公的四公全加起來,論人數能超王爺十倍,論實力,只能在王爺屁股後面吃灰。
  不過仇士良沒有半點嫉妒,只有羨慕的份。博陸郡王歷經六朝,大內的好苗子差不多全是王爺壹手挑選調教出來的,連自己也受過王爺的指點。自己那點人馬只能湊個數,王爺身邊的近侍,才是以壹頂百的高手。
  天色已暗,亭前點起燈火。李輔國擡了擡手指,幾名內侍提著壹個人上來,仇士良打眼壹看,熟人啊,這不是田令孜那老狗嗎?
  田老狗嘴巴被塞著,臉上青壹塊紫壹塊,那淒慘的模樣看得仇士良都禁不住手癢,恨不能也抽他幾記。
  接著又壹名太監進來,卻是魚弘誌那小狗。這位聖上曾經的心腹面帶微笑,恭敬地向王爺行了禮,然後退到壹邊,禮數周全,挑不出半點錯處。
  李輔國清了清嗓子,“議議吧。”
  魚弘誌道:“王爺,魚公還沒到呢。”
  程元振擡手給了他壹個大嘴巴子,“讓妳說話了嗎?”
  仇士良差點兒笑出聲來,趕緊扭頭咳了壹記。
  李輔國點了點田令孜,“妳先說吧。”
  旁邊的內侍掏出田令孜嘴裏的布巾,用力太大,險些把他牙齒給帶出來。
  田令孜下巴被塞得幾乎脫臼,幹咳了幾聲,才叫道:“王爺!饒命啊!”
  程元振回手又給了他壹個嘴巴,“說正事!”
  田令孜號啕道:“都是奴才的錯!千不該萬不該,信了劉貞亮那混帳東西的鬼話,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啪!”又是壹個嘴巴,“讓妳叫屈了嗎?”
  “是是!”
  田令孜竹筒倒豆子壹樣說了個幹凈,他在敬宗時極受寵信,把持朝政,靠著打馬球定輸贏,將自家哥哥拱到西川節度使的位置上,他那位原本賣炊餅的兄長陳敬瑄就此飛黃騰達。
  陳敬瑄仗著田令孜的權勢,在當地為非作歹。因為前任西川節度使武元衡素有威信,後來入朝為相,不少人跑到京城找武元衡告狀,敬宗駕崩之後,田令孜寵信漸衰,為此寢食難安。最後壹不做二休,趁著朝廷爭論對藩鎮用兵,派人刺殺武元衡,嫁禍藩鎮。
  誰知此事漏了馬腳,不知怎麽被藩鎮的人捉到把柄,以此要挾田令孜。雙方妳來我往,竟然越走越近,在平盧節度使李師道的慫恿下,田令孜背叛了壹王四公組成的宦官聯盟,瞞著李輔國,暗中向李昂效命。
  但事實上,吳元濟給田令孜籌劃的是借刀殺人之計,先借李昂誅宦,除掉李輔國、魚朝恩、仇士良等人,再趁李昂得意之時,送陛下上路,另外扶立壹位新君。
  李昂登基,田令孜沒有混到擁立功勞,失寵也與此有關。另立新君,就意味著田令孜立下從龍的首功。唐國的親王好幾十個,名義上都有繼位的資格,被擁立為君,便是壹步登天,恩情自然不同。
  田令孜挑來挑去,選中了穆宗皇帝的親弟弟,當今皇帝的親叔,絳王李悟。
  李悟與穆宗壹母同胞,都是太皇太後郭氏所出,憲宗皇帝的嫡子。雖然郭氏沒有被立為皇後,但盡人皆知,那是郭氏出身太過顯貴,族人權勢太盛,連憲宗皇帝都有些忌憚。
  單論身份,宗室諸王沒有比李悟更合適的了,繼位名正言順,而且絳王也是個好玩樂的,比起當今這位躊躇滿誌的聖上,顯然更好服侍。
  田令孜押註絳王,對李昂更是刻意奉承,外面又勾結魏博、平盧、淮西這些藩鎮,再加上自家的地盤西川,心思越來越大。
  卻不料要命關頭,魚弘誌忽然翻臉,從背後給他來了記狠的。田令孜苦心經營,被壹把翻盤,自己也淪為階下囚。
  “奴才被豬油蒙了心,求王爺開恩,饒小的壹命。”
  “王爺明鑒,”仇士良道:“姓田這家夥不老實。”
  “妳!”田令孜差點兒氣死,這時候跑來落井下石?妳還是不是人!
  “奴才真沒有背叛王爺,就是氣不過姓仇的奸賊!”
  仇士良小心提防,還好,趁著大嘴巴子沒過來,趕緊說道:“我就是王爺壹條狗,妳害我就是想害王爺!”
  “啪!”這個嘴巴子到底沒躲過去,程元振啐道:“妳也配!”
  仇士良捂著臉,心裏卻美滋滋的。田老狗,看妳怎麽死!
  “說完了嗎?”
  田令孜道:“奴才都說完了,不敢有半字虛言!”
  李輔國開口道:“咱們都是給皇上當奴才的,效忠的只有皇上。說什麽對我忠不忠心的,難聽。”
  “哎,哎。”田令孜連聲受教。
  “說來說去,都是些沒成事的瑣碎。我聽著,也沒什麽打緊的。”李輔國環顧左右,“妳們說是不是?”
  壹眾內侍連聲道:“是,是,王爺說的是。”
  李輔國擺了擺手,“就這樣吧,去吧,下輩子註意些。”
  田令孜臉上剛露出壹絲喜色,聞言頓時像石化壹樣,木在當場。
  “舌頭先留著,壹會兒好對質。”李輔國閉上眼睛,“小魚呢?”
  魚弘誌上前,壹頭磕在地上,“奴才在。”
  “帶下去,再凈遍身,壹會兒過來回話。”
  竇文場和霍仙鳴把面如土色的魚弘誌拖走,郤誌榮胯下壹熱,卻是嚇得尿都出來了。
  接著外面又帶進來壹人,李輔國道:“老劉啊,有日子沒見了,坐。”
  劉貞亮冷哼壹聲,“妳如今身份高了,小的可不敢跟妳同坐。”
  程元振“呯呯”兩腳,將劉貞亮膝骨踢得粉碎,然後將他摁在椅上。
  “來之前,我準備了兩條白綾。”李輔國道:“別想岔了,奴才可用不上。妳猜猜,我是給誰留的?”
  劉貞亮額頭冒出冷汗,咬牙道:“窺基!”
  “代先皇剃度,身份是夠了,但和尚上吊,未免難看。”李輔國道:“說說吧,妳這個太皇太後的老奴才,是怎麽背著主子,跟窺基勾結的?”
  劉貞亮滿眼怨毒地盯著他,然後放聲尖笑,猶如夜梟。
  (第二十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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