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
神雕俠侶 by 金庸
2018-9-4 22:30
楊過仍以右手空袖摟在小龍女腰間,支撐著她身子,低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甜甜壹笑,低聲道:“這時候,我在妳身邊死了,心裏……心裏很快活。”忽又想起壹事,說道:“郭大俠的姑娘傷妳手臂,她不會好好待妳的。那麽以後誰來照顧妳呢?”她想到這件事,心中好生難過,低低的道:“妳孤苦伶仃的壹個兒,妳……沒人陪伴……”
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傷痛難禁,驀地想起:“那日她在這終南山上,曾問我願不願要她做媳婦,那時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後生出這許多災難困苦。眼前為時無多,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大聲說道:“什麽師徒名分,什麽名節清白,咱們通通當是放屁!通通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後,妳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媳婦!是我妻子!是我老婆!”
小龍女滿心歡悅,望著他臉,低聲道:“這是妳的真心話麽?是不是為了讓我歡喜,故意說些好聽言語?”楊過道:“自然是真心。我斷了手臂,妳更加憐惜我;妳遇到了什麽災難,我也更加憐惜妳。”小龍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妳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
重陽宮中數百名道人盡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聽他二人輕憐密愛,軟語纏綿,無不大是狼狽,年老的頗為尷尬,年輕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臉紅。清凈散人孫不二喝道:“妳們快快出宮去罷,重陽宮乃清凈之地,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
楊過聽而不聞,凝視著小龍女的眼,說道:“當年重陽先師和我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為夫妻,不知為了什麽勞什子古怪禮教、清規戒律,弄得各自遺恨而終,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的座前拜堂成親,結為夫婦,讓咱們祖師婆婆出了這口惡氣。”他對王重陽本來殊無好感,但自起始修習古墓壁上他的遺刻,越練越欽佩,到後來已十分崇敬,隱隱覺得自己便是他的傳人壹般。小龍女嘆了口氣,幽幽的道:“過兒,妳待我真好。”
當年王重陽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盡皆知曉,雖均敬仰師父揮慧劍斬情絲,實是壹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但想到武學淵深的林朝英以絕世之姿、妙齡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閉壹生,自也無不感嘆。這時楊過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輕的不知根由,倒沒什麽,年長的無不心中壹震。
孫不二喝道:“先師以大智能、大定力出家創教,他老人家壹番苦心孤詣,豈是妳後生小子所能窺測?妳再在此大膽妄為,胡言亂語,可莫怪我劍下無情了。”當日大勝關英雄宴上,楊過拒卻孫不二送來長劍,當場使她下不了臺。她雖是修道之士,胸襟卻遠不及丘處機、王處壹等人寬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長身分,受辱於徒孫輩的少年,自不免耿耿於懷。兼之她以女流而和眾道群居參修,更是自持綦嚴,聽到楊過竟要在莊嚴法地、全真教上下向來認為神聖的祖師像前拜堂成親,怒氣勃發,難以抑制,眼見楊龍二人對她的呼喝置若罔聞,唰的壹聲,長劍又即出鞘。
楊過冷冷的瞧了她壹眼,尋思:“單憑妳這老道姑,自然非我敵手,但壹動上手,全真教余人決無袖手之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親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陽宮去,她萬壹傷重不治,豈不令她遺恨而終?妳罵我‘大膽妄為’,哼,我楊過大膽妄為,又非始於今日。我既說了要在重陽祖師像前成親,說什麽也要做到。”遊目四顧,見倒有半數道人已執劍在手,說道:“孫道長,妳定要逼我們出去,是不是?”
孫不二厲聲道:“快走!自今而後,全真教跟古墓派壹刀兩斷,永無瓜葛,最好大家別再見面!”
楊過長嘆壹聲,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向著通向古墓的小徑走了兩步,慢慢將玄鐵劍負在背上,右袖揮開,伸左臂扶住小龍女,暗暗氣凝丹田,突然間擡起頭來,仰天大笑,聲動林梢。群道鬥聞笑聲震耳,都是壹驚。
他笑聲未畢,忽地放脫小龍女,縱身後躍,左手已扣住孫不二右手手腕上的“會宗”、“支溝”兩穴。小龍女身無憑依,晃了壹晃,便欲摔倒,楊過已拉著孫不二回過來靠在小龍女身後。這壹下退後縱前,當真迅如脫兔,乃古墓派的嫡傳輕功,群道眼睛還沒壹瞬,孫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動彈不得。丘處機、王處壹、孫不二等久經大敵,本來也防到他會突然發難,擒住壹人為質,但見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宮的小徑,唯壹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龍女,料定他已知難而退,那知他竟長笑擾敵,而衣袖放開小龍女、還劍背上兩事,竟成為騰出手來擒獲孫不二的手段。群道齊聲發喊,各挺長劍,但孫不二既入其手,誰都不敢上前相攻。
楊過低聲道:“孫道長,多有得罪,晚輩回頭向妳賠禮。”拉著她手腕,和小龍女緩步走向重陽宮後殿。群道跟隨在後,滿臉憤激,卻無對付之策。
進側門、過偏殿、繞回廊,楊龍二人挾著孫不二終於到了後殿。楊過回過頭來,朗聲說道:“各位請都站在殿外,誰都不可進殿壹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如要動手,我二人和孫道長壹起同歸於盡便了。”
王處壹低聲道:“丘師哥,怎麽辦?”丘處機道:“暫且不動,見機行事。瞧來他也不敢加害孫師妹。”這幾人壹生縱橫江湖,威名遠振,想不到臨到暮年,反受壹個初出道的少年挾制,想想固然有氣,卻也不禁失笑。
楊過拉過壹個蒲團,讓孫不二坐下,說道:“對不住!”伸手點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兩穴,令她不能走動,見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進來,扶著小龍女站在王重陽畫像之前,雙雙並肩而立。
只見畫中道人手挺長劍,風姿颯爽,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肖像之旁題著“活死人”三字。不過寥寥幾筆,但畫中人英氣勃勃,飄逸絕倫。楊過幼時在重陽宮中學藝,這畫像見之已熟,早知是祖師爺的肖像,這時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壹幅王重陽的畫像,雖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畫是背影,筆法卻壹般無異,說道:“這畫也是祖師婆婆的手筆。”小龍女點點頭,向他甜甜壹笑,低聲道:“咱倆在重陽祖師畫像之前成親,而這畫正是祖師婆婆所繪,當真再好不過。”
楊過踢過兩個蒲團,並排放在畫像之前,大聲說道:“弟子楊過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都是見證。”說罷跪在蒲團之上,見小龍女站著不跪,說道:“咱們就此拜堂成親,妳也跪下來罷!”小龍女沈吟不語,雙目紅潤,盈淚欲滴。楊過柔聲道:“妳有什麽話說?在這裏不好麽?”小龍女顫聲道:“不,不是!”她頓了壹頓,說道:“我既非清白之軀,又是個垂死之人,妳何必……妳何必待我這樣好?”說到這裏,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楊過重行站起,伸衣袖給她擦了擦眼淚,笑道:“妳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麽?”小龍女擡頭望著他,只聽他柔聲道:“我真願咱兩個都能再活壹百年,讓我能好好待妳,報答妳對我的恩情。倘若不能,倘若老天爺只許咱們再活壹天,咱們便做壹天夫妻,只許咱們再活壹個時辰,咱們就做壹個時辰的夫妻。”小龍女見他臉色誠懇,目光中深情無限,心中激動,真不知要怎樣愛惜他才好,淒苦的臉上慢慢露出笑靨,淚珠未幹,神色已歡喜無限,在蒲團上盈盈跪倒。
楊過跟著跪下。兩人齊向畫像拜倒,均想:“咱二人雖然壹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時,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楚煩惱,來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什麽。”兩人相視壹笑,在蒲團上磕下頭去。
楊過低聲祝禱:“弟子楊過和龍氏真心相愛,始終不渝,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婦。”小龍女也低聲道:“願祖師爺保佑,讓咱倆生生世世,結為夫婦。”楊過又道:“祖師爺,弟子楊過冒犯了全真教,真正對不住之至,這裏跟您老人家磕頭賠罪。弟子對祖師爺,心中實在尊敬萬分。全真教今後若有所需,弟子奉命驅策,必效奔走之勞。”說著又磕了幾個頭。
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身子雖不能移動,於兩人言語神情卻都聽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覺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為雖荒誕不經,卻出乎壹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來。又聽得楊過說冒犯了全真教,磕頭賠罪,今後奉命驅策。她本來滿臉怒容,待楊龍二人交拜站起,臉上神色已大為柔和。
楊過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結成夫妻,即令立時便死,也已無憾。”原先防備群道闖入阻擋之心登時盡去,向小龍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間眾所知聞,妳卻也是個大大的叛徒。”小龍女道:“是啊。師父不許我收男弟子,更不許我嫁人,我卻沒壹件遵守。咱二人災劫重重,原本罪有應得。”楊過朗聲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師和祖師婆婆英雄豪傑,勝過妳我百倍,他們卻不敢成親。兩位祖師泉下有知,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他說這番話神采飛揚,當真有俯仰百世、前無古人之概。
便在此時,屋頂上喀喇壹聲猛響,磚瓦紛飛,椽子斷折,聲勢驚人,只見屋頂破洞中落下壹口巨鐘,對準孫不二的頭頂直墮下來。
楊過與小龍女在殿上肆無忌憚的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人等無不憤怒。劉處玄沈吟半晌,心生壹計,俯耳與丘處機、王處壹、郝大通三人說了。三道連連點頭,向門下弟子低聲囑咐幾句,乘著楊龍二人轉身向裏跪拜之時,到前殿取下壹口重達千余斤的大銅鐘,劉、丘、王、郝四道共托,飛身上了殿頂,料準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壹個大洞,對準孫不二摔將下來。四道武功了得,巨鐘雖重,落下時卻無數寸之差,只要將孫不二罩在鐘內,楊過壹時傷她不得,群道壹擁而上,他二人豈不束手受縛?
楊過見巨鐘跌落,已知其理,立即抽玄鐵劍刺出,勢挾風雷,只聽得當的壹響,嗡嗡不絕,劍尖已刺到銅鐘。那口鐘雖重達千斤,但這壹劍勁力奇強,又從旁而至,巨鐘淩空壹偏,向前斜了兩尺,這壹落下,便要壓在孫不二身上。
劉處玄等四人在殿頂破洞中看得明白,齊聲驚呼,心中大慟,萬料不到這少年劍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見孫不二便要血肉橫飛,給巨鐘壓得慘不可言。劉處玄雙目壹閉,不敢再看,卻聽丘處機歡聲叫道:“多謝手下留情!”劉處玄睜開眼來,不由得大奇,只見那口鐘竟仍將孫不二全身罩住了,鐘旁既無血肢殘跡,連孫不二的道袍也沒露出壹截。
原來楊過眼見這壹劍推動巨鐘,孫不二非立時斃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婦大喜日子,何苦傷害人命?這老道姑不過脾氣乖僻,又不是有甚過惡。”心念甫動,右手袖子著地拂出,推動孫不二身下蒲團,將她送入了鐘底。
劉丘王郝四道在殿頂又驚又喜,均覺不便再與楊過為敵,但各入門下的弟子早已受囑,壹待巨鐘落下,立時搶入進攻。他們在殿外也瞧不見鐘底的變化,只聽得巨聲突作,塵土飛揚,各人發壹聲喊,挺著長劍便攻進殿來。
楊過將玄鐵劍往背上壹插,伸臂抱了小龍女往殿後躍去。
丘處機叫道:“眾弟子小心,不可傷了他二人性命!”語音洪亮,雖在數百人吶喊叫嚷聲中,各人仍聽得清清楚楚。眾弟子追向殿後,大聲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賊!”“小賊褻瀆祖師爺聖像,別讓他走了!”“快快,妳們到東邊兜截!”“長春真人吩咐,不可傷他二人!”
劉處玄於躍上殿頂之前,已先在殿後院子中伏下二十壹名硬手。楊過剛轉過屏門,便見院子中劍光閃閃,知有人攔截。心想:“不如從殿頂破洞中竄出。上面雖有四個高手,但這四人諒來不致對我施展殺招。”抱了小龍女縱回殿中。小龍女雙手抱著他頭頸,柔聲道:“反正我們已結成夫婦,在這世上心願已了。沖得出固好,沖不出也沒什麽。”楊過道:“不錯!”右腿飛起,左腿鴛鴦連環,砰砰兩聲,將兩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虛洞前寬闊,擠滿了道人,北鬥陣法施展不開,但楊過左臂抱著小龍女後,只能出腿傷敵,卻也無法突出重圍,心中暗恨:“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陣法,倘若我尚有壹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壹聲,又有壹名道人給他踢開,飛身跌出,撞到了兩人。
正紛亂間,突然殿外奔進壹個白須白發的老者,身後卻跟進壹大群蜜蜂,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後殿中本就亂成壹團,多了個周伯通,眾弟子壹時也沒在意,但蜜蜂飛進來後卻立時亂叮亂刺。這些蜜蜂殊非尋常,乃小龍女在古墓中養馴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遭叮,登時痛癢難當,有的忍耐不住,在地下打滾呼叫,更亂上加亂。
周伯通本來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龍女的玉蜂蜜漿後,生怕再見到她,襄陽城是不去的了,便上終南山來,要找到趙誌敬問個明白,何以膽敢害得師叔祖九死壹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漿,漸漸琢磨出了壹些指揮蜜蜂的門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罷了,壹到終南山上,登時惹出了禍事。山上玉蜂聞到玉蜂蜜漿的甜香,紛紛趕來。玉蜂慣於小龍女的手勢呼叱,周伯通自然驅之不動,非但驅之不動,而且不肯和他幹休。老頑童見情勢不妙,只有飛奔逃入重陽宮來,想找個處所躲避,正好趕上宮中鬧得天翻地覆,熱鬧無比。
他見小龍女和楊過都在殿中,又驚又喜,忙將玉蜂蜜漿瓶子向小龍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這批蜜蜂老太爺,好姑娘快來救命。”楊過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龍女微微含笑,伸手接過。
這時殿上蜂群飛舞,丘處機等從殿頂躍下向師叔見禮,請安問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來!”眾門人有的袍袖罩臉,有的揮劍擊蜂,也有數人應聲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處機等人,他額頭給玉蜂刺了兩下,已腫起高高兩塊,只盼找個蜜蜂鉆不進的安穩處所躲避,見地下放著壹口巨鐘,心中大喜,忙運力扳開銅鐘,卻見鐘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誰,說道:“勞駕勞駕,讓我壹讓。”將孫不二推出鐘外,自行鉆入,壹松手,騰的壹聲,巨鐘重又合上,心中得意:“任妳幾千頭幾萬頭蜜蜂追來,妳們總不能合力掀開這口大鐘,再也咬不到我老頑童壹口了!”
楊過低聲道:“妳指揮蜜蜂相助,咱們闖將出去。”小龍女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好啊,他終於不再當我是師父,真的當我是他媳婦了。”當即應道:“是!”極為溫柔順從,舉起蜂蜜瓶子揮舞幾下,呼叱數聲。
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間便集成壹團,小龍女不住揮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兩隊,壹隊開路,壹隊斷後,擁衛著楊龍兩人向後沖了出去。
周伯通這麽來壹攪局,丘處機等又驚又喜,又是好笑,眼見楊龍二人退向殿後,喝住眾門人不必追趕。王處壹解開了孫不二的穴道,丘處機便去扳那巨鐘。周伯通躲在鐘裏,不知鐘外情形,猛覺那鐘給人扳動,似要揭開,大叫:“乖乖不得了!”雙臂伸出,撐住鐘壁,喝聲:“下來!”丘處機內力不及他深厚,當的壹聲響,那鐘離地半尺,又蓋了下去。丘處機笑道:“周師叔又在開玩笑了,來,咱們壹起動手!”
當下丘處機、王處壹、劉處玄、郝大通四人各出壹掌,抵在鐘上向外推出,齊聲喝道:“起!”四股大力擠在壹起,將鐘擡得離地三尺,卻見鐘底下空蕩蕩的並無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四人“咦”的壹聲,壹怔之間,壹條人影壹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鐘旁。
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罷了,罷了,乖孩兒們平身免禮!”這時丘處機等均己須發皓然,周伯通卻仍是叫他們“乖孩兒”。
眾人正要敘話,周伯通瞥眼見到趙誌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壹聲,縱上去壹把抓住,罵道:“賊牛鼻子,還想逃麽?”左手將巨鐘壹推,掀高兩尺,右手將他往鐘底擲去,左手松開,巨鐘合上,口中還喃喃不絕的罵道:“賊牛鼻子,賊牛鼻子。”這時大殿上除他壹人,其余個個都是道人,他大罵“賊牛鼻子”,把王重陽的徒子徒孫壹起都罵了。丘處機等深知師叔的脾氣,也不以為忤,不禁相對莞爾。
王處壹道:“師叔,趙誌敬不知怎麽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當重重責罰。”周伯通:“嘿嘿,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洞裏去盜旗,卻原來藏著紅紅綠綠的大蜘蛛,劇毒無比,壹咬之下,老頑童老命難保,幸虧那小姑娘救我,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裏去了?”他說話顛三倒四,王處壹那裏懂得,只見他東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
便在此時,十余名弟子趕來報道,楊龍二人退到了後山藏經閣樓上,眾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怕延燒道藏。丘處機等吃了壹驚,那藏經閣是全真教重地,歷代道藏、王重陽和七弟子的著作,以及教中重要文卷均藏在閣中,若有疏虞,損失不小。丘處機道:“咱們過去瞧瞧,楊過手下留情,沒傷了孫師妹,大可化敵為友。”孫不二道:“不錯!”當下眾人壹齊趕向後山藏經閣去。
王處壹見門下首徒趙誌敬給周伯通罩在鐘內,心想:“周師叔行事胡塗,這事未必便是趙誌敬之錯,回頭再詳細查問。”生怕巨鐘密不透風,悶死了他,叫來三名弟子相助,奮力將鐘扳高數寸,伸足撥過壹塊磚頭,墊在鐘沿之下,留出數寸空隙通氣,隨後跟去。
到得藏經閣前,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卻無人敢上樓去。丘處機朗聲叫道:“楊龍二位,咱們大家過往不咎,化敵為友如何?”過了壹會,不聞閣上有何聲息。丘處機又道:“龍姑娘身上有傷,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從無片言只語失信於人。”半晌過去,仍然聲息全無。
劉處玄心念壹動,說道:“他們早已走啦!”丘處機道:“怎麽?”劉處玄道:“妳瞧群蜂亂飛,四下散入花群。”從弟子手中接過壹個火把,搶先飛步上閣。
丘處機等跟著拾級上閣,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並無壹人,居中書案上卻放著那瓶玉蜂漿。周伯通如獲至寶,壹把搶起,收入懷中。眾人在閣中前後察看,見圖書並無散失,只壹堆圖書放在地板上,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忽聽郝大通叫道:“他們從這裏走了!”眾人循聲走到閣後窗口,只見木柱上縛著壹根繩索,另壹端縛在對面山崖的壹株樹上。藏經閣與山崖之間隔著壹條深澗,原本無路可通,想不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抱著小龍女從繩索上越谷而去。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視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孫不二本來最為憤慨,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楊過磕頭賠罪,又在千鈞壹發之際饒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無壹語。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甄趙兩派爭鬥、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李誌常和宋德方等據實壹壹稟告。丘處機潸然淚下,說道:“誌丙玷人清白,確是大錯,但他維護我教忠義,誓死不降蒙古,算得大功壹件。”王處壹道:“誌丙過不掩功,為人持身,確有大過,然而大義凜然,咱們仍當認他為代掌教真人。”劉處玄、郝大通等齊聲稱是。丘處機又道:“若不是龍姑娘適於此時來擋住敵人,我教已然覆沒。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後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毫無禮,還須設法報恩才是。唉,我們失手打傷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傷重難治,深自歉咎。
丘處機等忙於追詢前事,處分善後,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總怕招之能來、卻不能揮之而去。這時壹名弟子上前稟報,說有五名弟子為玉蜂螫傷,痛癢難當,請師長設法。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說道:“這瓶玉蜂蜜漿,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師叔,請妳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讓他們分服了罷。”
周伯通雙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說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怎麽會突然不見,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為長輩,卻不便用言語擠兌,不由得好生為難。周伯通袍袖壹拂,在身上拍了幾下,說道:“我沒藏起來啊,妳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妳們瞧瞧?”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是以郝大通壹開口,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順著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壹縮,瓶子鉆入褲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輕輕落在地下。他內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將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沒發出半點聲息。
王處壹心想:“師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時,突然上前開口,叫他無法推托。只要大夥兒壹走開,他定然熬不住,立時便會取出。此時處置逆徒趙誌敬要緊,若不是甄誌丙寧死不屈,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處,厲聲說道:“郝師弟,治傷之事,稍緩不妨,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誌敬!”
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師兄弟均知王處壹正直無私,趙誌敬雖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決不致徇情回護。各人均想:“這叛徒賣教求榮,戕害同門,決計饒他不得。”
忽聽得巨鐘底下傳出壹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周師叔祖,妳若救弟子壹命,我便把蜂漿還妳,否則我壹口吃得幹幹凈凈,左右也是個死罷了!”周伯通吃了壹驚,踏開壹步,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原來他站在巨鐘之旁,趙誌敬伏在鐘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
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企圖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絕望之中只要有壹線生機,也要掙紮到底。周伯通聽他如此說,果然大急,叫道:“餵餵,妳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其它壹切,都好商量。”趙誌敬道:“那妳須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壹驚,心道倘若師叔出口答允,便不能處置趙誌敬了。丘處機急道:“師叔,此人罪大惡極,萬不可饒。”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向著鐘內只叫:“餵餵,千萬不可吃了蜜漿!”劉處玄道:“師叔,不必理他!妳要蜜漿,並不為難。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龍姑娘既肯給妳第壹瓶,再給妳十瓶八瓶也不為難!”周伯通搖頭道:“未必,未必!”心想:“妳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是我偷來的。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不及攜帶,若是再問她要,她未必便給,縱然給了,也必讓妳們拿去當藥服了,那裏還有我的份兒?”
只聽壹陣輕輕的嗡嗡之聲,五六只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殿門關著,在長窗上不住碰撞,無法覓路出去。周伯通心念壹動,說道:“趙誌敬,妳拿去的只怕並非玉蜂蜜漿。”趙誌敬急道:“是的,是的,為什麽不是?”周伯通道:“好,那妳將瓶塞拔開,讓我聞壹聞再說。倘若不是,不用多說廢話。”趙誌敬忙拔開瓶塞,道:“妳聞呀,難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聞幾下。”
趙誌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生怕他掀開巨鐘,夾手硬奪,口中只道:“妳聞這股甜香,聞這股甜香!”玉蜂蜜漿芬香無比,瓶塞壹開,便即滿殿馥郁。周伯通打了個噴嚏,笑道:“我傷風沒好,鼻子不大管用!”壹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趙誌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說道:“妳如伸手碰壹碰銅鐘,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這時幾只玉蜂已聞到蜜香,飛到了鐘邊。周伯通袍袖壹揮,喝道:“進去叮他!”玉蜂未必便聽他號令,但鐘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果然嗡嗡數聲,從鐘底的空隙中鉆了進去。
只聽得趙誌敬大聲狂叫,跟著當的壹響,香氣陡盛,顯是玉蜂已刺了他壹針,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開巨鐘,後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蜜香,紛紛湧進,都鉆進了鐘底。周伯通吃過玉蜂的苦頭,倒也不敢走近。但見鉆入鐘底的玉蜂越來越多,巨鐘之內又有多大空隙,趙誌敬身上沾滿蜜漿,壹舉手壹搖頭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針。眾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過了片刻,終於寂然無聲,不知是否中毒過多,死活難知。
周伯通壹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道:“好,處玄,妳去向龍姑娘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劉處玄皺起眉頭,好生為難,他適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誌敬饒命,以致把話說得滿了,其實全真五子以壹招“七星聚會”合力打傷小龍女,傷勢未必能愈,怎說得上“釋愆解仇”四字?這時給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師叔放手,處玄去求便是!”轉身向後山古墓走去。
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為兇險,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那還罷了,連要蜜漿都能成功,但若傷重而死,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手裏,齊聲說道:“大夥兒壹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壹步,眾人恪遵先師遺訓,走到林緣而止。丘處機氣運丹田,朗聲道:“楊少俠,龍姑娘的傷勢還不妨事麽?這裏有幾枚治傷的九轉靈寶丸,請來取去。”周伯通低聲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漿,也得拿些什麽去換!”隔了半晌,不聽得有人回答。丘處機提氣又說了壹遍,林中仍寂無聲息,舉目往林中望去,陰森森濃蔭匝地,頭頂枝椏交橫,地下荊棘叢生。
劉處玄和郝大通沿著林緣走了壹遍,渾不見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跡,看來楊過和小龍女並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終南山去了。眾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陽宮中,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實有無窮後患。那老頑童也是壹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為了取不到玉蜂蜜漿,喜的卻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面,以免揭穿他竊蜜之醜。
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卻萬萬猜想不到楊過和小龍女到了何處。
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沖向後院,奔了壹陣,眼見壹座小樓倚山而建,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壹的藏經閣,抱著小龍女拾級上樓。兩人稍喘得壹口氣,便聽得樓下人聲喧嘩,已有數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搶上。
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察看周遭情勢,見藏經閣之後是壹條深達數十丈的溪澗。山澗雖深,好在並不甚寬,他身邊向來攜帶壹條長繩,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以稍慰相思之意,於是將長繩壹端縛在藏經閣的柱上,拉著繩子縱身竄躍,蕩過澗去,拉直了繩子,將另壹端縛在壹棵大樹上,然後施展輕身功夫從繩上走回。
他走到小龍女身邊,柔聲說道:“咱們去那裏呢?”小龍女道:“妳說到那裏,我便跟妳到那裏。”楊過笑道:“這便叫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他頓了壹頓,又問:“妳心中最想去那裏呢?”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也不壹定要回古墓,妳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和妳在壹起,什麽地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後她第壹個心願,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後壹個心願。我如不能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顧,聽著樓下喧嘩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堆著壹只只木箱,心念壹動:“有了!”當即搶步過去,見箱上有銅鎖鎖著,伸手扭斷鎖扣,打開箱蓋,見箱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達八分,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壹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為防備天雨屋漏,浸濕貴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著繩索將箱子送到對澗,然後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回家去啦。”
小龍女甚喜,微笑道:“妳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心,安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壹劍便砍開了。我走得快,妳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笑道:“便只壹點不好。”楊過壹怔道:“什麽?”小龍女道:“我要有好壹會兒見妳不著啦。”
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妳說怎麽辦?”小龍女臉色大變,顫聲道:“真的?妳帶來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有異,壹楞之間,已然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壹吻,低聲道:“是那個生下只有壹個月、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深深藏在楊過懷裏,不敢擡起頭來。
過了壹會,她才低聲道:“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裏去啦,在這荒山野地中放著,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小命。”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麽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惴惴,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抗在肩頭,快步尋到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中更驚,撥開荊棘,只見郭襄沈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壹般。兩人大喜。小龍女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扛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上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過壹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番瓜摘了八九個放在箱中,笑道:“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輕輕合上箱蓋,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用長繩綁住了,然後將箱子放入溪水,深吸壹口氣,拉著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毫不費力,溪水鉆入地底後忽高忽低,他循著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行得極為迅速,不到壹炷香時分,便已鉆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她雖會閉氣之法,但重傷之後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吃了壹個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壹笑,低聲道:“我們終於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雙目。楊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著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床幾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鬥壹場之後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著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對象,心中突然生出壹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歡喜,卻又帶著許多傷感。他呆呆出了會神,忽覺得壹滴水點落上手背,回過頭來,見小龍女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願終於得償,又回到了舊居,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但兩人心中,卻都深自傷感,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中了國師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撲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
兩人這麽年輕,都壹生孤苦,從來沒享過什麽真正的歡樂,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
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鋪好被褥,扶著小龍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腐敗,壹壇壇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了小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餵著小龍女服了,又餵得郭襄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壹碗。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點在桌上,笑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
兩枝紅燭壹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床上,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汙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那像個新娘子啊!”忽然想起壹事,道:“過兒,請妳到祖師婆婆房裏,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她的遺物更從來不敢碰觸,聽小龍女這麽說,笑道:“對丈夫說話,也不用這般客氣。”過去將床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壹口提了來。那箱子並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致。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祖師婆婆的嫁妝。後來她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了。”楊過“嗯”了壹聲,瞧著這口花飾艷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帶著無限淒涼。他將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開箱蓋,果見裏面放著珠鑲鳳罐,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雖相隔數十年,仍燦爛如新。小龍女道:“妳取出來,讓我瞧瞧。”
楊過把壹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壹只珠鈿鑲嵌的梳妝盒子。壹只翡翠雕的首飾盒子,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香油還剩著半瓶。首飾盒壹打開,二人眼前都壹亮,但見珠釵、玉鐲、寶石耳環,富麗華美,閃閃生光。楊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壹件都花過壹番極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楊過道:“妳今日累啦,先歇壹晚,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谷中,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什麽成親?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著鏡子,著意打扮起來。她壹生之中,這是第壹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壹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艷。她歇了壹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嘆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妳會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妳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麽?”把亂了的頭發略壹梳順,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壹雙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艷無比。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贊幾句。
壹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壹咬牙,只作不見,微笑道:“妳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妳帶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幹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妳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女心想:“還說什麽‘以後’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後’麽?”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楊過道:“妳的小名兒到底叫什麽?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師父只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妳叫我過兒,我便叫妳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兒,便叫:餵,孩子的爹!餵,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
小龍女聽著他這麽胡扯,咬著牙齒不住微笑,終於忍耐不住,“哇”的壹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龍兒,妳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必理會以後。今天妳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的。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小龍女擡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妳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妳穿上!”扶著小龍女身子,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女擦去了眼淚,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這時郭襄睡在床頭,睜大兩只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妳只好委屈壹下了。”楊過道:“讓我再找找,瞧有什麽俊雅物兒。”說著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龍女見他拿出壹朵金花,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發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像了。”翻到箱底,只壹叠信劄,用壹根大紅絲帶縛著,絲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裏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什麽信。”楊過解開絲帶,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啟”,左下角署的是壹個“吉吉”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壹樣。楊過在重陽宮中曾聽人說過祖師爺的事跡,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麽?”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楊過笑著又用絲帶將壹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逆不道、褻瀆神聖壹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情意。倘若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他壹面說,壹面望著小龍女,不禁為林朝英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來曾不止壹次的試穿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
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妳又何必不快活?”
楊過道:“是啊!”突然壹怔,笑道:“我沒說話,妳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龍女抿嘴笑道:“若不知妳的心思,怎配做妳媳婦?”楊過坐到床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人心中都說不出的歡喜,但願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久無語。
過了壹會,兩人都向那束信劄壹望,相視壹笑,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神色,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劄,但總是忍不住壹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只看壹封,好不好?決不多看。”小龍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緊呢,好,咱們只看壹封。”
楊過大喜,伸手拿起信劄,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妳便不用念給我聽。”楊過微微壹頓,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壹番情意後來並無善果,只怕信中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龍女道:“不用先擔心,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
楊過拿起第壹封信,抽出壹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我師與韃子於惡波岡交鋒,中伏小敗,折兵四百……”壹路讀下去,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幾封,信中說的都是兵戈金革之事,沒壹句涉及兒女私情。楊過嘆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壹心只以軍國為重,但寡情如此,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道:“不!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道:“妳怎知道?”
小龍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妳瞧每壹封信中所述軍情都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妳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頭道:“不錯,果真如此。”當下又拿起壹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眾,連遭挫敗,似乎再也難以支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只寥寥數語,卻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後來自然好了。妳的傷勢慢慢將養,便算須得將養壹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小龍女淡淡壹笑,她自知這壹次負傷非同尋常,倘若連這等重傷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慢慢將養便是了,又急什麽?這些信中也沒私秘,妳就讀完了罷!”
楊過又讀壹封,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王重陽拼命殺出重圍,但部屬卻傷亡殆盡,信末說要再招兵馬,卷土重來。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咦,什麽?”他語聲突轉興奮,持著信箋的手微微發抖,念道:“‘比聞極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沈痾,療絕癥,當為吾妹求之。’龍兒,妳說,這……這不是寒玉床麽?”
小龍女見他臉上鬥現喜色,顫聲道:“妳……妳說寒玉床能治我的傷?”楊過道:“我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有道理。妳瞧,寒玉床不是給他求來了麽?祖師婆婆不是制成了床來睡麽?她的重傷不是終於痊可了麽?”
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查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除了那壹封信外,“寒玉”兩字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床具此異征,必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小龍女笑道:“妳呆頭呆腦的想什麽?”楊過道:“我在想怎樣用寒玉床給妳治傷。不知是不是將寒玉床研碎來服?還是要用其它藥引?”
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顛三倒四的念著“起沈屙,療絕癥”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真心如火焚。小龍女黯然道:“妳記得孫婆婆麽?她既服待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要是寒玉床能治傷,她臨死時怎會不提?何況我師父,她……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如有壹盆冷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著他頭發,柔聲道:“過兒,妳不用多想我身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了壹會,問道:“我師祖又是怎麽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年,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壹年師姊在外面闖了禍,逃回終南山來,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暗算。師父雖吃了虧,還是把師姊接回,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戰,後來更強攻入墓,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於盡,幸得發動機關,又突然發出金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為金針所傷,麻癢難當,師父乘勢點了他穴道,制得他動彈不得,豈知師姊竟偷偷解了他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毒手。”
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當世高手。”小龍女道:“師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別有愛憎喜惡之念,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忘,說不定日後會去找他報仇。”楊過嘆道:“嗯,師祖真是好人!”小龍女微微壹笑,道:“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壹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楊過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許妳動情嫁人的。”小龍女嘆道:“我師父最慈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後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順我的意。她……她壹定會挺喜歡妳的。”
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後,搬了居室,反而和這寒玉床離得遠遠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補助練功固然再妙不過,受傷之後卻受不得寒氣。”
楊過“嗯”了壹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女心經中所載內功,全仗壹股純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體表便發熱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無半點窒滯,如受寒玉床的涼氣壹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玉能起沈屙、愈絕癥?這中間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有倦意,說道:“妳睡罷!我坐在這裏陪著。”
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她深怕自己傷重,壹睡之後便此長眠不起,與楊過永遠不能再見,說道:“妳陪我說話兒。嗯,妳倦不倦?”楊過搖搖頭,微笑道:“妳不想睡就別睡,合上眼養養神罷!”小龍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壹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過兒妳這麽聰明,妳倒想想。”楊過道:“什麽事啊?”小龍女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姊不知卻為什麽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壹會,只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壹會,壹枝蠟燭爆了壹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壹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掛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歷是境,見余下那枝蠟燭垂下壹條條燭淚,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為之碎。突然眼前壹黑,那枝蠟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象是我和龍兒,壹枝點到了盡頭,另壹枝跟著也就滅了。”
他出了壹會神,聽得小龍女幽幽嘆了壹口長氣,道:“我不要死,過兒……我不要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過道:“是啊,妳不會死的,將養壹些時候,便會好了。妳現下胸口覺得怎樣?”小龍女不答,她適才這幾句話乃夢中囈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壹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憂急,又傷心,心道:“李莫愁作惡多端,這時好好的活著。龍兒壹生從未害過人,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妳難道真的不生眼睛麽?”
他壹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這時面臨絕境,仿徨無計,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稍挪,跪倒在地,暗暗禱祝:“只要老天爺慈悲,保佑龍兒身子痊可,我寧願……我寧願……”為了延小龍女壹命,他又有什麽事不願做呢?
他正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過兒,過兒,妳到那裏去了?”突然驚呼,坐起身來。楊過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這兒。”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裏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現楊過原來便在身旁,並未離去,大是喜慰。
楊過道:“妳放心,這壹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妳的啦。將來就算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妳身邊。”小龍女說道:“外邊的世界,果然比這陰沈沈的所在好得多,只不過到了外邊,我便害怕。”楊過道:“現今咱們什麽也不用怕啦。過得幾個月,等妳身子大好了,咱倆壹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長年葉綠,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種壹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曬壹輩子太陽,生壹大群兒子女兒,妳說好不好呢?”小龍女悠然神往,輕輕的道:“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咱倆也不用去打別人,種壹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陽光之中,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
小龍女實在支持不住,又要蒙蒙眬眬的睡去,但她又實不願睡,說道:“我不想睡,妳跟我說話啊。”楊過道:“妳剛才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那是什麽事?”小龍女道:“我說了歐陽鋒麽?說些什麽?”楊過道:“妳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小龍女聽他壹提,登時記起,說道:“啊!孫婆婆說,打傷我師父的,定是西毒歐陽鋒。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寥無幾,只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孫婆婆問她:‘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壹下,便此斷氣了。那歐陽鋒可不是妳的義父嗎?他武功果然了得,難怪師父打他不過。”
楊過嘆道:“現下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什麽怨仇,什麽恩愛,大限壹到,都讓老天爺壹筆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來如此!”
小龍女問道:“妳想起了什麽?”楊過道:“我義父給師祖點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女道:“沒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段高明得很。”楊過道:“我義父有壹門天下獨壹無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夠逆行。經脈壹逆,所有穴道盡都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
楊過道:“我試給妳瞧瞧。”說著站起身來,左掌撐地,頭下腳上,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吐納了幾口,突然躍起,將頂門對準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心!”只見他頭頂心“百會穴”已對著石桌尖角重重壹撞。
“百會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發際至後發際縱畫壹線,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壹線,兩線交叉之點即為該穴所在。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為天上北極星,所謂“百會應天,璇璣(胸口)應人,湧泉(足底)應地”,是謂“三才大穴”,最是要緊不過。那知楊過以此大穴對準了桌角碰撞,竟然無礙,翻身直立,笑道:“妳瞧,經脈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女嘖嘖稱奇,道:“真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
楊過這麽壹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沈沈,迷糊之間,似乎突然想到了壹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麽事,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道:“傻小子,輕輕的試壹下也就是了,誰教妳撞的砰彭山響,有些痛麽?”楊過不答,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註的凝想,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隱隱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似乎要追憶壹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發見了什麽,恨不得從腦中伸出壹只手來,將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細細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壹會,不得要領,卻又舍不得不想,伸手抓頭,甚是苦惱,道:“龍兒,我想到了壹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什麽。妳知道麽?”壹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頭緒,卻去詢問旁人,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龍女道:“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小龍女道:“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錯!那是什麽事?我想到了什麽事?”小龍女微笑道:“妳剛才在說妳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經脈,這和我傷勢有什麽關系?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過突然躍起,高聲大叫:“是了!”
這“是了”兩字,聲音宏亮,古墓中壹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盡皆隱隱發出回音,“是了,是了……”之聲不絕。楊過壹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叫道:“妳有救了!妳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身來。
楊過道:“龍兒,妳聽我說,現下妳受了重傷,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經,以致傷勢難愈。但妳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玉床正是絕妙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經脈……寒玉床……”楊過喜道:“妳說這不是天緣麽?妳倒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好有寒玉床。”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我還是不明白。”
楊過道:“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逆行即為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隱隱約約便覺妳的傷勢有救,只是如何療傷,卻摸不著半點頭腦,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麽?”楊過道:“那倒不見得,這經脈逆行之法,祖師婆婆壹定不會。但我猜想她必是為陽剛內力所傷,與妳所受全真教道士的陰柔之力恰恰相反。妳逆行經脈,將道家武功以陰為主的陰力化為陽剛之氣,通入寒玉床化去。”小龍女含笑點頭,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裏點了起來,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扶著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裏的熱氣強沖妳各處穴道,妳勉力使內息逆行,沖開壹處穴道便是壹處,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傷勢便減了壹分。”小龍女笑道:“我也得似妳這般倒過來打轉麽?”楊過道:“那倒不用。倒轉身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臨敵時自然十分有用。咱們慢慢療傷,還是坐著的好。”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沒斬斷妳兩條手臂。”兩人經歷了適才的生死關頭,於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閑,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過也笑道:“要是我雙臂齊斷,還有兩只腳呢。只是用腳底板助妳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龍女嗤的壹笑,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壹會,說道:“行了!”
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喲!好險!”小龍女道:“怎麽?”楊過指著睡在床腳邊的郭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豈不糟糕!”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為甄誌丙及趙誌敬無意中撞見,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餵飽了,將她放到遠處壹間石室之中,關上兩道室門,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聽到,這才回到寒玉床邊,說道:“妳全身三十六處大穴盡數沖開,我瞧快則十日,慢須半月。本來這麽多的時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谷,也總會有清風明月、鳥語花香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壹笑,道:“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備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回復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那金輪國師呢?咱們可饒他不得。”
小龍女嘆道:“只要我能活著,妳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麽?”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妳說得是。這次妳傷好了,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麽好!唉。”小龍女低低的道:“咱們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了壹會神,突覺掌心壹股熱力傳了過來,心中壹凜,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床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果然大有功效。當年壹燈大師以壹陽指神功為黃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傷,道理原是壹般,只是使壹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功卻甚快,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再者,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壹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但小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基,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壹門派,縱然歐陽鋒復生,王重陽親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也絕不能壹壹沖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兩人在共練玉女心經時曾手掌相抵,互通經脈,於此法頗為熟悉。
楊過除壹日三次給郭襄餵蜜及煮瓜為食之外,極少離開小龍女身邊,遇到逆沖大穴,有時壹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不能分離。當時郭靖受傷,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小龍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健,受的傷又倍重之,所需時日自更久長。好在古墓石室密處地底,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幹擾層出不窮。
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尋女兒郭襄不見,大為憂急,出得林來,喝問李莫愁:“妳使什麽詭計,將我女兒藏到那裏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麽?”黃蓉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搖頭道:“不見了。”李莫愁撫養郭襄多日,對她極為喜愛,突然聽得失蹤,心下壹怔,沖口說道:“不是楊過,便是金輪國師。”黃蓉問道:“怎麽?”
李莫愁於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國師二人爭奪嬰兒之事說了,說到驚險處,黃蓉也不禁聳然動容,見李莫愁神色間甚是掛懷,確信她實不知情,伸手將她穴道解了,順手小指壹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璣穴”。這麽壹來,她行動與平時無異,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發勁傷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說道:“如落在楊過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國師這賊禿搶了去。”黃蓉道:“怎麽?”李莫愁道:“楊過對這小女娃兒極好,搶奪時奮不顧身,料來決無加害之意。他為了救護這娃兒,幾乎連自己性命也不要了,若不是他出力,這女娃兒已給金輪國師搶去啦!因此上我才瞎猜,以為是他女兒……”說到這裏急忙住口,生怕黃蓉又要生氣。
但黃蓉心中,卻在想另壹件事。她在想象楊過當時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輪國師惡鬥,出力保護郭襄,自己和郭芙卻錯怪了他,以至郭芙斬斷了他壹條手臂。她內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過兒救過靖哥哥,救過我,救過芙兒,這次又救了襄兒……但我心中先入為主,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總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從來就信不過他……便偶爾對他好壹陣,不久又疑心他了。蓉兒啊蓉兒,妳枉然自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裏及得上靖哥哥的萬壹。”
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只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勸道:“郭夫人,令愛生下不過壹月,叠遭大難,但居然連毛發也無損傷。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之人,也喜歡得什麽似的,可見她生就福命,壹生逢兇化吉。妳盡管望安,咱倆壹起去找尋罷。”
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又想:“誠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後寧可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便伸手解開了她“璇璣穴”,說道:“李道長願同去找尋小女,小妹感謝之至。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李莫愁道:“什麽要事?最要緊之事莫過於去找尋這小娃娃了。妳等壹等!”說著搶步鉆進壹株大樹的樹洞,解開了豹子腳上的繩索,在它後臀輕輕壹拍,說道:“放妳去罷。”那豹子低吼壹聲,竄入長草之中。黃蓉奇道:“這豹子幹什麽?”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娘。這法子也是楊過想出來的,我沒他聰明。”
黃蓉微微壹笑,兩人壹齊回到新城鎮,只見郭芙站在鎮頭,正伸長了脖子張望。
郭芙見到黃蓉,大喜縱上,叫了聲:“媽!妹妹給……”壹句話沒說完,看清楚站在母親身後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壹驚。她曾與李莫愁交過手,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仇,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惡毒之人。
黃蓉道:“李道長幫咱們去找妳妹子。妳說妹妹怎麽啦?”郭芙道:“妹妹給楊過抱了去啦,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妳瞧這把劍。”說著舉起手中彎劍,道:“他用斷臂的袖子壹拂,這劍撞在墻角上,便成了這個樣子。”黃蓉與李莫愁齊聲問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當真邪門!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法。”
黃蓉與李莫愁相視壹眼,均各駭然。她二人自然都知壹人內力練到極高深之境,確可揮綢成棍,以柔擊剛,但縱遇明師,天資穎異,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刻苦勤修,楊過小小年紀,竟能到此境地,實屬罕有。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倒放了壹大半心。李莫愁卻自尋思:“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地,定是得力於我師父的玉女心經。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援,我助她奪回女兒,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我是本派大弟子,師妹雖得師父喜愛,但她連犯本派門規,這心經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這麽壹想,自己頗覺理直氣壯。
黃蓉問明了楊過所去方向,說道:“芙兒,妳也不用回桃花島啦,咱們壹起找楊大哥去。”郭芙大喜,連說:“好,好!”但想到要見楊過,臉色又十分尷尬。黃蓉臉壹沈,說道:“妳總得再見他壹面,不管他恕不恕妳,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咎謝罪。”郭芙心中不服,道:“他若存有歹心,妳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說,他這袖子的壹拂,若不是拂在劍上,而是對準了妳的小腦袋兒,妳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聽母親這麽壹說,心中不自禁的壹寒,暗道:“難道他當真是手下留情麽?”但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兀自嘴硬,辯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絕情谷了!”黃蓉搖頭道:“不會,他定是去終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媽,妳盡是幫著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們?抱去終南山又幹什麽?”
黃蓉嘆道:“妳和楊大哥從小壹塊兒長大的,居然還不懂得他的脾氣!他從來心高氣傲,受不得半點折辱,突然給妳斬斷壹臂,要傷妳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罷休,又是不甘。這才抱了妳妹子去,叫咱們擔心憂急。過得壹些時日,他氣消了,自會把妳妹子送回。妳懂了嗎?妳冤枉他偷妳妹子,他索性便偷給妳瞧瞧!”
黃蓉回到適才打尖的飯鋪去,借紙筆寫了個短簡,給了二兩銀子,命飯鋪中店夥送到襄陽去給郭靖。那店夥道:“郭大俠保境安民,真是萬家生佛,小人能為郭大俠稍效微勞,那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拿了短簡,歡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見眾百姓對父親如此崇敬,甚是得意。
當下三人買了牲口,向終南山進發。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極少和她交談,逢到迫不得已非說不可,神色間也冷冷的。
朝行夜宿,壹路無事,這日午後,三人縱騎正行,迎面有人乘馬飛馳而來。
註:壹、據史籍記載,宋道安繼丘處機為全真教掌教,尹誌平為副,其後相繼各任掌教依次為李誌常、張誌敬、王誌坦、祁誌誠等。至於甄誌丙與趙誌敬則為小說中的虛構人物,史上並無其人。
二、據道藏《七真年譜》及歷史著作《丘處機年譜》等記載,丘處機於公元壹二二七年七月與成吉思汗同年同月去世。王處壹去世在他之前。全真七子與金朝及蒙古的關系,事實上與《射雕》、《神雕》小說中所述並不全同,郭靖攜楊過上終南山時已屆中年,事實上丘處機已去世。武俠小說並非歷史小說,所述故事,不能全符史實。有不符者,讀者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