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當黃蓉、壹燈、郭芙等受困大廳之時，楊過和小龍女正在花前並肩共語。不久程英和陸無雙到來。小龍女見程英溫雅靦腆，甚是投緣，拉住她手說話。陸無雙向楊過述說適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樣譏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樣制得她失劍輸陣。楊過這番再和程陸二女相會，想到她二人對己情意深重，而自己無以還報，心中不免歉疚，眼見陸無雙明知自己己娶小龍女為妻，卻無怨懟之狀，對小龍女也不表妒恨，口口聲聲的說懲戒郭芙為自己出氣，而程英與小龍女相互間也神情親切，不禁大為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龍女和程英說話，楊過和陸無雙說話。但龍程二人性子沈靜，均不擅言辭，只說得幾句便住了口。楊過和陸無雙卻妳壹句“傻蛋”、我壹句“媳婦兒”的有說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楊大哥，妳現下有了楊大嫂，再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楊過“啊”的壹聲伸手按住了口。陸無雙也突然驚覺，羞得滿臉飛紅。程英心中暗悔，想到：“他們隨口說笑，原無他意，我這麽壹提，反著了痕跡。”忙打岔道：“楊大哥，妳中了花毒，現下覺得怎樣？”楊過道：“沒什麽。郭伯母足智多謀，定能設法給我求到靈丹妙藥，我擔心的倒是她的傷勢。”說著向小龍女壹指。
　　程英和陸無雙壹齊失驚，問道：“怎麽？楊大嫂也受了傷嗎？我們竟壹點沒瞧出來。”小龍女微笑道：“也沒怎樣。我運內力裹住毒質，不讓它發作，幾天之中，諒沒大礙。”陸無雙道：“是什麽毒？也是情花之毒麽？”小龍女道：“不是，是我師姊的冰魄銀針。”陸無雙道：“原來又是李莫愁這魔頭。傻……楊大哥，妳不是瞧過她那本《五毒秘傳》麽？冰魄銀針之毒雖厲害，卻也並不難解。”
　　楊過嘆了口氣，說道：“毒質侵入了臟腑，非尋常解藥可治。”於是將小龍女如何逆經脈療傷、郭芙如何誤發毒針之事說了。陸無雙伸手在石上重重壹拍，恨恨的道：“郭芙仗著父母之勢，竟如此無法無天。表姊，咱們不能便此跟她罷休。她父母是當世大俠，便又怎樣？”
　　小龍女道：“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斬斷他手臂不同。”程英道：“楊大嫂，我師父曾說，以內力裹住毒質，雖可使得壹時不致發作，但毒質停留愈久，傷身愈重，須得及早設法解毒才是。”神色甚是憂慮。小龍女“嗯”了壹聲。楊過心想：“天竺僧醒轉之後，是否有法可以解毒，實所難言。”他不願多談此事，以增小龍女煩惱和自己傷心，說道：“郭伯母和壹燈大師等對付那瘋和尚不知怎樣了，咱們瞧瞧去。”
　　四人覓路回向大廳，離廳尚有十余丈，見廳頂上人影壹閃，認出是公孫止，接著垮喇喇壹聲響，見他打破屋頂，跳了下去。楊過生怕公孫止在這屋頂破洞下布置了帶刀漁網陣，引自己入彀，挺玄鐵重劍撞開鐵門，昂首直入。
　　公孫止奪得絕情丹到手，雖見黃蓉等好手群集，卻也不以為意，心想：“我便打不過，難道還跑不了麽？”正要奪路外闖，猛見楊過破門直入，聲勢威猛之極。他壹驚之下，雙足壹點，騰身而起，要從屋頂破洞中重行躍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將絕情丹送去給李莫愁服食解毒，至於殺裘千尺、奪絕情谷，那便來日方長，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黃蓉已搶過竹棒跟著躍高，使個“纏”字訣，往他腳上纏去。裘千尺喝道：“老賊！”呼的壹聲，壹枚棗核釘往公孫止小腹上射去。公孫止縱起時便已防到此著，揮刀擋開鐵釘，上躍之勢絲毫不緩，耳聽得風聲勁急，第二枚棗核釘又從斜刺裏射到，但金刀已擊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擋，黃蓉的竹棒又跟著纏到，拼著大腿洞穿，也決不能讓鐵釘射入小腹，側身橫腿，抵擋鐵釘。
　　豈知裘千尺這壹釘竟不是射向公孫止，準頭卻是對住了黃蓉。這壹下奇變橫生，連黃蓉也萬萬料想不到，急揮竹棒擋隔，但棗核釘勁力實在太強，只感全身壹震，手臂酸軟，啪的壹聲，竹棒脫手掉落，身子跟著落地。公孫止上躍之力也盡，落在黃蓉身側，橫刀向她砍去。
　　楊過玄鐵劍疾指，壹股勁風直掠出去，公孫止的金刀登時給這股淩厲的劍勢逼得蕩開了三尺。公孫止只覺敵人劍上勁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驚駭無已，想不到相隔不到三月，這小子斷了右臂，武功反精進如斯。
　　綠萼站在父親與母親之間，她平素對嚴父甚是害怕，從不敢對他多說壹言半語，但自從聽了他在斷腸崖前對李莫愁所說的那番話後，傷心到了極處，竟懼怕盡去，向公孫止道：“爹爹，妳打斷媽媽四肢，將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世間罕有。今晚妳在斷腸崖前，跟李莫愁又說些什麽話來？”
　　公孫止心中壹凜，他與李莫愁在那隱僻之極的處所說話，萬料不到竟會言入旁人之耳。他雖狠毒，但對女兒如此圖謀，總不免心虛，突然間聽她當眾叫破，不由得臉色大變，道：“甚……什麽？我沒說什麽。”
　　綠萼淡淡的道：“妳要害死女兒，去討好壹個全不相幹涉的女子。女兒是妳親生，妳要我死，女兒也不敢違抗。但妳手中的絕情丹，卻是媽媽答應了給旁人的，妳還給我罷！”說著走上兩步，向著他伸出手來。公孫止將瓷瓶揣入懷中，冷笑道：“妳母女心向外人，壹個叛夫，壹個逆父，都不是好東西。今日我暫且不來跟妳們計較，日後報應到頭，自見分曉。”說著刀劍互撞，發出嗡嗡之聲，大踏步便往外闖。
　　楊過聽綠萼直斥公孫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當即橫過玄鐵劍，擋住公孫止去路，向綠萼道：“公孫姑娘，我有言請問。”
　　公孫綠萼聽了他這句話，壹股自憐自傷之意陡然間湧上心頭，暗道：“我舍命為妳取丹之事，決不能讓妳知曉。過了幾年，妳子孫滿堂，自早把我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為了此事，使妳終生耿耿於懷？”低聲道：“楊大哥有何吩咐？”楊過道：“妳適才言道：令尊要害妳性命，去討好壹個毫不相幹的女子，那女子是誰？此事從何說起？”綠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於其中原委……”頓了壹頓，說道：“我爹爹雖如此待我，但終是親生之父，此事做女兒的不便再說……”
　　裘千尺喝道：“妳說啊！他能做得，妳便說不得？”綠萼搖頭道：“楊大哥，那半枚絕情丹，在我爹爹懷中的瓷瓶之內。我……我是個不孝的女兒。”說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叫道：“媽！”奔向裘千尺身前，撲入她懷中。她說“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在裘千尺聽來還道是指違抗父親，其實綠萼心中卻說的是不遵母命。滿廳數十人中，只黃蓉壹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孫止見強敵環伺，心下早有計較：“天幸惡婦痰迷心竅，在這緊急關頭去打了郭夫人壹枚棗核釘，只要引得她們雙方爭鬥，我便可乘機脫身。”縱聲笑道：“好好好，乖女兒，真不枉爹爹疼愛。妳和媽媽守住這邊，要令今日來到咱們絕情谷的外人，個個來得去不得。”說著舉刀提劍，突向倚在椅上的黃蓉殺去。
　　黃蓉右臂兀自酸軟，提不起竹棒，只得側身而避。郭芙手中壹直握有耶律齊的長劍，當即挺劍護母。公孫止黑劍疾刺郭芙咽喉，郭芙舉劍擋隔。黃蓉急叫：“小心！”錚的壹聲輕響，郭芙長劍立斷，公孫止的黑劍去勢毫不停留，直往她頭頸削去。黃蓉急得壹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了出來，在這壹剎那間竟無解救之方。陸無雙在旁喝道：“舉右臂去擋！”
　　郭芙眼見敵劍削到頸邊，那容細辨是誰呼喝，不由自主的舉臂壹擋。
　　程英喝道：“表妹，妳怎地……”她知陸無雙惱恨郭芙斬斷楊過的手臂，存心擾亂郭芙心神，要她舉臂擋劍，那麽壹條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對楊過斷臂，心中自也十分傷痛，適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壹會，但她只覺這事甚是不幸，雖惱恨郭芙下手太狠，但決沒想要斷她壹臂來報復，因此聽得陸無雙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為時已經不及，公孫止的劍刃已掠上了郭芙手臂。
　　但聽得嗤的壹聲響，郭芙衣袖上劃破了壹條極長的口子，同時身子給劍刃震得立足不定，向旁跌出。但說也奇怪，她手臂竟沒給削斷，連鮮血也沒濺出壹點。程英、陸無雙固然吃驚，公孫止和裘千尺等也心頭大震。郭芙斜退數步，站穩身子，還道陸無雙是好意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謝姊姊！可是妳怎知……”
　　楊過忙接口道：“公孫止老兒不知妳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黃蓉有壹件寶刀利刃不能損傷的軟猬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軟猬甲之功，她問“可是妳怎知……”下面自是要說“我有軟猬甲護身？”。楊過心想公孫止利劍不能傷她，其膽已寒，可不能讓他知悉其中原委，向公孫止道：“這位姑娘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外孫女，她家傳絕藝，周身刀槍不入，妳這口破銅爛鐵的玩意兒，怎能傷她？”
　　公孫止怒道：“哼，適才我手下留情，難道當真便傷她不得。”說著抖動黑劍，發出嗡嗡之聲。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劍，只須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贏無輸，這便宜如何不撿？”說道：“小武哥哥，妳的劍給我，這老兒不信我家桃花島功夫，且讓他見識見識。”武修文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郭芙伸手接住，挽個劍花，說道：“公孫老兒，妳再上罷！”得意洋洋，有恃無恐，便似高手戲弄庸手壹般神態。
　　公孫止見她劍花壹挽，便知她劍術的火候甚淺，喝道：“好，我再領教！”舉刀向她面門砍去，郭芙身形斜閃，還了壹劍。公孫止黑劍倒翻上來，往她劍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軟猬甲，劍上卻無護劍寶甲，雙劍壹交，我手中長劍又非斷不可。”當即回劍避開。公孫止雙手壹並，刀劍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著左掌拍出。郭芙大喜：“妳這掌拍在我軟猬甲上，那可倒了大黴啦！”但恐他掌力厲害，拍在身上不免內臟受震，身子略側，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後再受他這掌。
　　那知公孫止壹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縱丈余，說道：“好丫頭，暗箭傷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說道：“我沒傷到妳啊！”不禁大奇：“難道軟猬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便已受傷？”
　　她又怎知公孫止老奸巨滑，心中只是念著要將絕情丹盡速送去給李莫愁服食，那有閑心來跟郭芙這等小姑娘爭強鬥勝？他假裝受傷摔跌，腳下似乎站立不定，幾個踉蹌，跌跌撞撞的沖向後堂。他在這片刻之間，已將敵情審查清楚，正面楊過和黃蓉是厲害人物，還有那長眉老僧雖似神遊入定，但決非易與之輩，正好乘著郭芙似乎得手之際，便此從後堂溜走。
　　綠萼見他懷了絕情丹要走，忙縱身向前，說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時，尖嘯聲起，兩枚棗核釘也已襲向公孫止。裘千尺生怕公孫止壹閃避，鐵釘便打中女兒，因此鐵釘噴出時取勢甚高，射向他後腦。公孫止壹低頭，兩枚鐵釘從綠萼鬢上掠過，叮叮兩響，釘入了石壁。公孫止喝道：“讓開！”腳下毫不停留，綠萼道：“妳把絕情丹……”話未說完，公孫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脈門，轉過身來，將女兒擋在胸前，喝道：“惡婦，妳真要拼命，大家同歸於盡罷！”
　　裘千尺口中兩枚棗核釘已噴到了唇邊，突見變生不測，收勢不及，急忙側頭，將兩枚鐵釘向旁射出。在這千鈞壹發之際，她只求棗核釘不打在女兒身上，那裏還顧得取什麽準頭，但聽得“啊、啊”兩聲大叫，兩名綠衣弟子壹中腦門，壹中前胸，立時斃命。
　　公孫止知道要奪回絕情谷，除了仗李莫愁為助之外，必須眾弟子歸心，眼下這事正是激怒弟子的良機，叫道：“惡婦，妳辣手殺我弟子，決不能跟妳幹休！”
　　這時楊過已截住了他去路，說道：“咱們萬事須得有個了斷，別忙便走！”公孫止將女兒舉起，獰笑道：“妳敢攔我？”以左腳為軸，滴溜溜轉了個圓圈，跟著又以右腳為軸，再轉壹圈，兩個圈子壹轉，已向前趨進四尺，離楊過已近。楊過見他又是壹個圈子轉上，惟恐傷了綠萼，忙向旁躍開。
　　綠萼身在父親手中，動彈不得，壹個圈子轉過來時，鬥然見到楊過跳躍相避，讓開了去路，眼光中充滿著關懷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為了我，寧可不要解藥！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雖不能動，頭頸卻能轉動，低聲叫道：“楊大哥！”額頭撞向公孫止挺起的黑劍。黑劍鋒銳異常，綠萼登時香消玉殞，死在父親手裏！
　　楊過大叫壹聲：“啊喲！”搶上欲救，那裏還來得及？公孫止也吃了壹驚，心中微微壹酸，耳聽得背後怒喝，三枚棗核釘電閃而至，當即將女兒的屍體向身後拋出，三枚鐵釘盡數打在她身上。眾人見他如此狠毒，綠萼身死之後尚對她這般糟蹋，無不大憤，紛紛拔出兵刃擁上。
　　公孫止叫道：“眾弟子，惡婦勾結外敵，要殺盡我絕情谷中男女老幼。漁網刀陣，壹齊圍上了。”眾弟子自來對他奉若神明，那日他為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眾弟子無所適從，只得遵奉裘千尺號令，這時聽得他壹叫，誰也不及細想，執起帶刀漁網從四角圍了上來。
　　每張漁網都是兩丈見方，網上明晃晃的綴滿了尖刀利刃。眾人武功雖強，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眼見四周漁網向中間壹合，每人身上難免洞穿十來個窟窿。這壹包上來，連裘千尺也圍在其內。她大聲呼喝：“眾弟子別聽老賊胡言亂語，大家停步，快停步！”但眾弟子充耳不聞，只聽得公孫止喝著號令：“坤網向前，坎網斜退向左，震網轉右！”眾弟子應聲施為，壹張張帶刀漁網漸漸逼近。
　　黃蓉從懷中摸出壹把鋼針，揚手向西首八名綠衣弟子射去，眼見相距既近，鋼針又多，八名弟子至少也會有五六人受傷，漁網陣打出缺口，便可由此沖出。卻聽得叮叮叮、錚錚錚幾聲響，黃蓉所發鋼針，裘千尺對綠衣弟子所噴鐵釘，全讓漁網上的吸鐵石收了去。黃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兒，舉劍護住頭臉，強攻破網。”
　　郭芙聽了母親的呼喝，抖動長劍，向東北角疾沖。四名弟子張開漁網，向她兜去，五六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軟猬寶甲，漁網反彈，但持網的弟子跟著分從左右搶前，尖刀雖傷她不得，漁網卻仍要將她裹住。
　　楊過站在公孫止身後，本在漁網陣之外，但八張漁網隨著公孫止的號令左兜右轉，已將他圍入陣內。楊過見情勢危急，提起玄鐵重劍，運勁往郭芙身前的漁網上斬去。垮喇喇壹聲響，漁網裂成兩片，拉著網角的四名弟子同時摔倒。武三通、耶律齊等更不怠慢，拳掌齊施，摧筋斷骨，將這四名弟子手足打傷，以防他們更攜新網，再來圍攻。楊過縱聲長嘯，兩劍揮過，又是兩張漁網散裂破敗。這漁網以金絲和鋼線絞成，極堅極韌，但玄鐵重劍無堅不摧，三劍斬出，三網立破。眾弟子齊聲驚呼，向後退開。
　　公孫止喝道：“五網齊上！他壹劍難破五網！”楊過心想“五張漁網壹齊卷上，確也難擋。”隨即斜步向左，制敵機先，砰的壹聲，又斬破了壹張。漁網拉得甚緊，壹劍斬落，破網聲如裂金石。
　　便在此時，忽聽得廳外壹人厲聲叱道：“往那裏走？”黃影晃動，壹人從廳門中竄了進來，仗劍傲立，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她剛立定，廳門中又沖進壹人，滿身血汙，散發披頭，卻是朱子柳。他壹雙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撲去。李莫愁手中雖有兵刃，但見朱子柳發瘋般勢同拼命，竟不敢接招，繞著廳角閃避。兩人輕功都是極高，頃刻間已在大廳上兜了六七個圈子。楊過大感驚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大叔，何以對他如此懼怕？那天竺僧呢？”
　　兩人武功各有所長，但輕功顯是李莫愁強多了，幾個圈子壹奔，人人都看出朱子柳決計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下點點鮮血，濺成了壹個圓圈，看來受傷竟自不輕。武三通父子三人分從左右圍上。朱子柳叫道：“師哥，這毒婦害死了師叔。咱們無論如何……”壹口氣喘不過來，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搖晃。
　　壹燈聽到天竺僧的死訊，饒是他修為深湛，竟也沈不住氣，立即站起。
　　楊過頭腦壹陣暈眩，轉頭向小龍女望去，小龍女的眼光正也轉過來望著他。兩人四目交投，都心中壹冷，全身如墮冰窖。小龍女緩緩走過去靠在他身上。楊過壹聲長嘆，攜著她的手，往外便走。
　　
　　原來天竺僧平時多近毒藥，體內抗毒之力甚強，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預定昏暈三日夜方醒，但兩日兩夜過後不久，便即醒轉。他沈思半晌，便道：“這情花之毒雖甚厲害，卻比我所設想的為輕，該當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當即稟告壹燈等已來到絕情谷中，而火浣室的石門也已為楊過破去。
　　天竺僧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設法配藥救人。”兩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樹之下低頭尋覓藥草。他知壹物克治壹物，毒蛇出沒處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藥，而配制情花解藥所需的藥草，主要的壹味多半也會恰正生長在情花之下或其旁。豈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樹旁山石之後，眼見天竺僧低頭走近，不問情由便射出壹枚冰魄銀針。天竺僧不會武功，銀針透胸而入，登時斃命。
　　朱子柳聽得嗤的壹聲響，師叔便即不動，知道山石後伏有敵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顧自身安危，搶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壹針向天竺僧的屍體射去。朱子柳手中沒有兵刃，忙搶前劈出壹掌將銀針擊落，肩背卻就此賣給了敵人。李莫愁長劍乘勢揮出，正中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沈肩卸勁，終究已深入寸許，當下連出數指，點向敵人腰間，招招均搶先著。他肩頭已傷，倘若退縮閃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敵人連綿進招，兇險殊甚。
　　兩人劍來指去，拆了數招，朱子柳見天竺僧俯伏地下，毫不動彈，叫道：“師叔，師叔！”天竺僧並無應聲。李莫愁笑道：“妳要他答應，倒也容易。只消妳也吃我壹枚毒針，到陰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敵愾之念，出指時勁力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見他眼神如電，招招搶攻，竟是同歸於盡的拼命打法，再拆數招，不禁害怕起來，長劍急攻兩招，轉身便走。朱子柳俯身壹搭師叔手腕，脈息全無，已死去多時，壹聲悲嘯，提氣向李莫愁疾追。兩人壹前壹後的奔進大廳。
　　公孫止見李莫愁趕到，又驚又喜，叫道：“李道友到這邊來！”說著迎將上去。黃蓉壹見公孫止的神氣，已自猜到幾分，叫道：“過兒，隔開這兩個魔頭，別讓他們湊近！”楊過聽得天竺僧的死訊，已萬念俱灰，絕情丹是公孫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沒放在心上，聽到黃蓉呼喝，只微微苦笑，卻不出手。
　　耶律齊拾起半張斬裂的帶刀漁網，叫道：“敦儒兄，拉住這邊。”他和武敦儒、完顏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漁網壹角，攔在公孫止和李莫愁之間。
　　廳上這麽壹亂，眾綠衣弟子錯了步伐。裘千尺乘機噴吐棗核鐵釘，眾弟子忙亂中不及張網收釘，接連有五人中釘斃命，帶刀漁網陣七零八落，登時潰散。
　　公孫止大聲叫道：“李道友，咱們分路出去，到適才見面之處相會。”兩個齊聲呼哨，分自左右掠過楊過和小龍女身畔，竄出廳去。楊過視而不見，毫不理會。黃蓉叫道：“龍家妹子，截住公孫止，絕情丹在他身上。”小龍女壹驚，心想：“天竺僧既死，過兒身上的花毒全仗這半枚絕情丹化解。”掙脫楊過的手，飛步向公孫止追去。楊過叫道：“由得他去罷！”小龍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楊過只得跟隨在後。
　　公孫止和李莫愁壹個奔向西北，壹個奔向東北，眾人也分頭追趕。小龍女、楊過、程英、陸無雙四人追趕公孫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顏萍五人追趕李莫愁。耶律齊兄妹和郭芙留著陪伴壹燈和黃蓉，監視裘千尺。
　　武氏父子壹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頭受了劍傷，適才奮戰，流血甚多，奔了壹陣，漸感難支。眾人停步為他裹傷，稍壹耽擱，已失了李莫愁的蹤跡。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這魔頭逃脫了，咱們怎對得起師叔？”五人在花叢樹木間穿來插去，不見李莫愁的影蹤。武三通怒火沖天，奮力拔起壹根樹幹，將花木打得東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孫止叫她到適才見面之處相會。咱們雖不知這二人在何處見過面，但只須釘住公孫止，那女魔頭為求解藥，遲早會去尋他。”武三通道：“師弟此言甚是，咱們這便去找公孫止。”五人向西北方尋去。
　　走不多時，果聽得前面隱隱傳來呼喝之聲。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腳步，但呼喝之聲忽遠忽近，壹霎時竟又寂靜無聲，半點也聽不到什麽了。五人覓路而行，擾攘了壹夜，天色漸明，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高處有人縱聲長笑，聲音尖厲，有若梟鳴。眾人停步擡頭，只見對面懸崖上站著壹人仰天發笑，卻不是公孫止是誰？那懸崖下臨深谷，上面山峰筆立，峰頂深入雲霧之中，不知盡頭。
　　朱子柳見他狀若顛狂，心下暗驚：“倘若他壹個失足，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這人死不足惜，那半枚絕情丹卻要隨之而逝了。”如飛奔前，轉了個彎，只見楊過、小龍女、程英、陸無雙四人站在山邊，壹齊仰頭瞧著公孫止。
　　小龍女見朱子柳等到來，低聲道：“朱大叔，妳快想個法子，怎生引他下來。”朱子柳壹瞧周遭情勢，但見有道寬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孫止站立之處，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滿了青苔，便壹人轉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願出來，否則絕難過去動手。
　　武三通想起楊過救命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義不容辭，當下捋袖說道：“我去揪他過來。”剛跨出兩步，身邊人影閃動，程英已搶在他面前，說道：“我去！”她身法好快，壹縱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楊過更快，程英但覺腰間壹緊，身子已被楊過的袍袖纏住，給他拉回，耳邊聽楊過說道：“我值得什麽，何苦如此？”程英壹張俏臉脹得緋紅，說不出話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龍女道：“借劍壹使！”掠過武敦儒和完顏萍身邊，雙手伸出，已將二人手中的長劍奪了過去。這壹下手法當真捷逾電閃，武敦儒和完顏萍壹愕之下，已見小龍女輕飄飄的奔過石梁，到了公孫止身前。
　　公孫止身處絕地，見小龍女竟敢過來，壹驚之下，搶上攔在石梁的盡頭，橫劍護身，獰笑道：“妳當真不要命了麽？”小龍女心道：“無論如何，我得奪回絕情丹才死。”柔聲說道：“公孫先生，妳於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妳多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疚。我不是來跟妳拼命的。”公孫止道：“那妳要幹什麽？”小龍女道：“我是來求妳賜予絕情丹，救我夫郎。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
　　楊過在石梁彼端叫道：“龍兒回來，半枚丹藥救不得妳我二人之命，要來何用？”
　　公孫止見小龍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當風，飄飄然如欲乘風而去，這般豐姿，李莫愁又豈能及得萬壹？他張著獨目癡癡而望，說道：“妳叫那姓楊的小子作夫郎？”小龍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親啦。”公孫止道：“妳若允我壹事，這丹便可給妳。”小龍女見他眼珠骨溜溜轉動，已知其意，搖頭道：“我已有夫，豈能嫁妳？公孫先生，妳對我有情，可是我心另有所屬，只有辜負妳壹番好意。”公孫止獨眼壹翻，喝道：“那妳快快退去，若再與我為敵，莫怪我刀劍無情。”
　　小龍女道：“妳定要動手，和我翻臉成仇，咱們豈不枉自相識了壹場？”她語音柔和，在她心中，確是記著公孫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孫止冷笑道：“我要親自見到楊過這小了毒發呻吟而死，要見他痛得在地下翻來翻去的打滾，要見妳這位賢德妻子，終於成為個披麻帶孝的俏寡婦。”他越說越惡毒，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楊過不住叫道：“龍兒！回來，跟這人多說什麽？”若不是石梁實在太窄，容不得兩人立足，他早已奔過去拉她回頭了。小龍女淒然壹笑，說道：“妳聽！他在叫我回去。他只顧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劇毒能不能治好。”
　　公孫止和小龍女相距不過半丈，心想只要跨上壹步，便能將她擒住，但站立之處地勢實在太險，大下滑溜，她稍壹掙紮，勢必兩人同時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為質而使敵人有所顧忌，自己困於這斷腸崖上又如何脫身？當前敵人之中只楊過壹人厲害，自己奮力沖闖，他也未必攔阻得住，最好是緊隨小龍女過了石梁，然後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會合。他心下如意算盤壹打定，喝道：“還不退去！”劍隨聲至，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左劍擋隔，右劍還擊。
　　她自跟周伯通習了分心合擊之術後，武功陡增壹倍。雖臟腑潛毒，內力消減，但雙手同使“玉女素心劍法”，其神妙處又豈是公孫止的金刀黑劍所能敵。他刀劍雖變幻百端，其實刀仍是刀、劍仍是劍，只不過刀劍幻象甚多而已。霎時之間，小龍女手中雙劍舞成兩團白影，攻拒擊刺，宛似兩大高手聯手進攻壹般，公孫止越鬥越心驚，暗暗生悔：“早知她忽然學會了這等厲害劍術，便不能跟她動手了。”總算“玉女素心劍法”招數雖精妙，傷人的威力不強，小龍女也無殺他之意，因此上公孫止還支撐得壹時。
　　他二人在山崖上鬥得正急，不久壹燈大師、黃蓉、郭芙、耶律齊、耶律燕也均趕到。各人仰頭觀戰，眼見山崖如此之險，兩人鬥得如此之兇，無不駭然。
　　郭芙向耶律齊道：“咱們快上去幫手！”耶律齊搖頭道：“石梁上已沒法插足。”郭芙和公孫止交過手，知他武功極高，連母親也非敵手，小龍女壹人如何鬥他得過？急得只叫：“媽，媽，快想法子幫龍姊姊啊。”
　　其實不用她呼叫，這邊人人都急盼設法使小龍女得脫險境，可是對面石梁上決不能多容壹人立足。但見公孫止金刀黑劍連使殺手，小龍女雙劍縱橫，回旋之際似乎嬌柔無力，只有壹燈、楊過、黃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龍女招數上實大占上風，而輕功更遠勝敵人，但激鬥之際，若足下壹個滑溜，立時跌落深谷，每壹瞬間都有生死大險。眼見兩團白影裹著壹道黃光、壹道黑氣，人人屏息凝氣，手心捏著壹把冷汗。
　　再鬥片刻，黃蓉瞧出小龍女雙劍所使的竟是分心合擊之術，這門武功舉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無第三人會得，小龍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傳授。雙劍合璧，本來威力奇大，但她重傷之後加上中毒，內力大損，出劍乏勁，始終無法取勝。黃蓉心念壹動，說道：“過兒，妳和我同時向公孫止說話，妳用言語恐嚇，我卻引他高興，叫他分心。”當下大聲說道：“公孫先生，裘千尺那惡婦已給我殺死了。”公孫止隔著山谷聽見，心中壹震，將信將疑。楊過叫道：“公孫止，李莫愁說妳不肯拿解藥給她，要來尋妳晦氣。”黃蓉叫道：“不，李莫愁說，只要妳消解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妳。”楊過叫道：“我們大夥兒拿到妳之後，要將情花刺妳肌膚。”黃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罷，公孫先生，妳不用擔心，大家化敵為友如何？”楊過叫道：“妳從前害死的那個使女柔兒，化成厲鬼來找妳啦，喏喏喏，柔兒就在妳背後，妳快轉身來瞧瞧！”
　　他二人妳壹言我壹語，黃蓉說話之後，公孫止心中壹喜，待得楊過說話，他又是壹驚。女於每壹句話也都聽在耳裏，但壹來事不關己，二來分心二用之際，心田壹片空明，是以劍勢絲毫不緩。公孫止本已左支右絀，擋架為難，這壹來更加心亂如麻，大聲喝道：“妳們胡言亂語叫嚷些什麽？快閉嘴！”楊過叫道：“餵！公孫止，妳背後那個披頭散發的姑娘是誰，她為什麽伸長舌頭，滿面血汙？啊，啊，她手爪好長，來抓妳的頭頸了！”突然間提氣喝道：“好，柔兒！抓公孫止頭頸。”
　　公孫止明知他是在擾亂自己心神，但鬥然間聽他這麽壹聲呼喝，禁不住打個冷顫，回頭斜目壹瞥。便在此時，小龍女長劍斜出，劍尖顫處，已刺中他左腕。公孫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飛起來，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之下，金刀閃爍，掉入了崖下山谷，過了良久，才傳來極輕微的壹響，隱隱似有水聲，似乎谷底是個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顧駭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這麽久聲音才傳上來，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孫止金刀脫手，別說進攻，連守禦也已難能。小龍女左壹劍，右壹劍，連刺四劍，公孫止身子搖晃，右腕中劍，黑劍又掉了下谷去。小龍女右劍對著他前胸，左劍指住他小腹，說道：“公孫先生，妳將絕情丹給我，我不傷妳的性命。”公孫止顫聲道：“妳雖有善心，旁人呢？”小龍女道：“都不傷妳便是。”
　　至此地步，公孫止只求自己活命，那裏還去顧念李莫愁？從懷中掏出那個小瓷瓶遞過。小龍女左手劍仍指住他小腹，右手接過瓷瓶，心中又甜蜜，又酸楚，心想：“我自己雖然難活，但終於奪得了絕情丹，救了過兒。”雙足壹點，提氣從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龍女武功了得，可是說什麽也想不到竟如此出神入化，兩手同使雙劍，劍法竟能截然不同、分進合擊，這等功夫生平從所未見。他們固曾聽說周伯通和郭靖雙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傳聞，也只將信將疑，今日親眼目睹，無不嘆服，看到奧妙兇險處，既感驚心動魄，又覺心曠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陸無雙、郭芙等小壹輩更瞧得目為之眩，見她年紀與自己相若，武功之高簡直無法形容，盡皆死心塌地的欽佩。但見她手持瓷瓶，飄飄若仙的從石梁上過來，眾人齊聲喝采。
　　楊過搶上前去拉住了她。眾人圍攏來慰問。小龍女拔開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藥，笑吟吟的道：“過兒，這藥不假罷？”楊過漫不經心的瞧了壹眼，道：“不假。龍兒，妳覺得怎樣？為什麽臉色這樣白？妳運壹口氣試試。”小龍女淡淡壹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時，已覺丹田氣血逆轉，煩惡欲嘔，試運真氣強行壓住，竟氣息不調，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將半枚絕情丹奪來，此外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楊過握住她右手，但覺她手掌冰冷，驚問：“妳覺得怎樣？”小龍女道：“沒什麽，妳快把丹藥服了。”楊過接過瓷瓶，顫聲說道：“半枚丹藥難救兩人之命，要它何用？難道妳死之後，我竟能獨生麽？”說到此處，傷痛欲絕，左手壹揚，竟將這世上僅此半枚能解他體內毒質的丹藥，擲入了崖下萬丈深谷之中。
　　這壹下變故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壹呆之下，齊聲驚呼。
　　小龍女知他決意與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傷痛，又感激，惡鬥之後劇毒發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壹晃，暈倒在楊過懷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顏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張八嘴的詢問議論。
　　
　　便在此時，武三通大聲喝道：“李莫愁，今日妳再也休想逃走了。”吆喝著飛步向左首山崖邊趕去。眾人回過頭來，只見公孫止正沿著山坡小徑向西疾奔，那邊山畔斜坡上站著壹個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見兩人便要會合，武三通和她卻相距尚遠。
　　忽聽得山後壹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轉出壹人，肩頭掮著壹只大木箱，白須拂肩，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黃蓉叫道：“老頑童，把那個道姑趕過來。”周伯通叫道：“妙極！大夥兒瞧瞧老頑童的本領。”揭開木箱箱蓋，雙手揮動，壹群蜜蜂飛出，直向李莫愁沖去。原來蒙古大軍焚燒終南山，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所攜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經籍，周伯通卻掮了壹只木箱，將小龍女養馴的玉蜂裝了不少而來。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領會了指揮蜂群的若幹法門，這時聽黃蓉叫嚷，旁觀之人又多，正好大顯身手。
　　公孫止見到蜂群，吃了壹驚，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裏縮身躲開。李莫愁見玉蜂嗡嗡飛近，前無去路，只得沿山路向東退來。武氏父子、程英、陸無雙等各執兵刃迎近。耶律齊叫道：“師父，妳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了罷！”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驅蜂之術究未十分到家，大出風頭之後，心中萬分得意，呼喝更加不對，蜂群怎肯聽他號令？仍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去。
　　楊過抱著小龍女，低聲喚道：“龍兒，龍兒。”小龍女悠悠睜眼，耳畔聽到玉蜂嗡嗡聲響，便似回到了終南山故居壹般，喜道：“咱們回家了嗎？”定了定神，才想起適才之事，於是低嘯數聲，跟著又呼喝幾下，那群玉蜂立時繞著李莫愁團團打轉，不再亂飛。
　　小龍女道：“師姊，妳生平行事如此，今日總該後悔了罷？”李莫愁臉如死灰，問道：“絕情丹呢？”小龍女淒然壹笑，道：“絕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淵之中。妳為什麽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楊過和我性命，也能解妳之毒。”李莫愁壹顆心如鉛之重，料知小師妹此言不假，萬萬想不到壹枚冰魄銀針殺了天竺僧，到頭來竟害了自己。
　　這時武氏父子、程英、陸無雙等已四面合圍，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劃腳的呼叫。小龍女道：“周老爺子，是這般呼嘯。”於是撮唇作嘯。周伯通學著呼了幾聲，千百頭玉蜂果然紛紛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手舞足蹈。
　　壹燈大師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見，妳仍清健如昔。”周伯通壹怔，登時滿臉通紅，忙合上箱蓋，說道：“段皇爺，妳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向小龍女道：“龍姑娘，我教妳雙手使不同武功，妳教我指揮蜜蜂。妳是我的師父，我又是妳師父，我變成了我自己的祖師爺，壹塌裏胡塗，哈哈！”遠遠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勢，單是黃蓉、楊過、小龍女任誰壹人，自己便抵敵不住，何況群敵合圍？把心橫了，說道：“各位枉自稱作俠義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為勝，仗勢欺人！小師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妳上來動手罷！”說著倒轉長劍，將劍尖對準了自己胸膛。小龍女搖頭道：“事已如此，我殺妳作甚？”
　　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問妳壹句話，陸展元和何沅君的屍首，妳弄到那裏去了？”李莫愁鬥然聽到陸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全身壹顫，臉上肌肉抽動，說道：“都燒成灰啦。壹個的骨灰散在華山之巔，壹個的骨灰倒入了東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眾人聽她如此咬牙切齒的說話，怨毒之深，當真刻骨銘心，無不心下暗驚。
　　陸無雙道：“龍家姊姊心好，不肯殺妳。妳殺光了我父母親人，只剩下我壹人，今日我可要報仇了。表姊，咱們上！”武氏兄弟齊聲道：“我媽媽死在妳手下，別人饒妳，我兄弟倆決計饒妳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壹生殺人不計其數，倘若人人要來報仇，我有多少性命來賠？便算是千仇萬怨，我終究也不過是壹條性命而已。”陸無雙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妳。”壹個持刀，壹個挺劍，同時舉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壹振，啪的壹聲，手中長劍竟自震斷，嘴角邊意存輕蔑，雙手負在背後，不作抵禦，只待刀劍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時，忽見東邊黑煙紅焰沖天而起。黃蓉叫道：“啊喲，莊子起火。”朱子柳道：“暫緩殺她，搶救師叔的遺體要緊。”說著縱身上前，以壹陽指手法連點李莫愁身上三處穴道，令她無法再逃。程英道：“還有公孫姑娘的遺體。”眾人都道：“不錯！”飛步奔回。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楊過、小龍女、黃蓉、壹燈大師四人緩步在後而行。
　　離莊子尚有半裏，已覺熱氣撲面，只聽得呼號喧嘩、梁瓦倒塌聲不絕於耳。武三通道：“公孫止這老兒奸惡如此，龍姑娘該當殺了他才是。”朱子柳道：“這場火多半不是公孫止放的，我猜是那光頭老太婆的手筆。”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壹個好好的基業，何必要放火燒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們殺了公孫止，那老太婆也不能再在此處安居，我瞧這婦人心胸狹窄之極……”
　　說話之間，已奔近情花叢畔天竺僧喪生之處。朱子柳抱起於竺僧的遺體，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猶帶笑容。武三通道：“師叔死得極快，倒沒受什麽苦楚。”朱子柳沈吟道：“師叔那時正在尋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藥……”
　　這時黃蓉和壹燈也已趕到，黃蓉聽了朱子柳的話，在天竺僧身周細看，並未發見有何異狀，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尋不到什麽東西，問朱子柳道：“令師叔沒留下什麽言語麽？”朱子柳道：“沒有。我和師叔從那磚窯中出來，誰也沒料到竟會有大敵窺伺在側。”黃蓉瞧瞧天竺僧含著笑容的臉色，突然心念壹動，俯身翻過天竺僧的手掌，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拿著壹株深紫色的小草。黃蓉輕輕扳開他手指，拿起小草，問道：“這是什麽草？”朱子柳搖搖頭，並不識得。黃蓉拿近鼻邊壹聞，覺有壹股惡臭，中人欲嘔。
　　壹燈忙道：“郭夫人小心，這是斷腸草，含有劇毒。”黃蓉壹怔，好生失望。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到來，武修文聽壹燈說這草含有劇毒，說道：“師娘，不如叫這萬惡的女魔頭把草藥吃了。”壹燈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兒，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師祖爺爺，難道對這惡魔，妳也要心存慈悲麽？”
　　這時四周樹木著火，畢蔔之聲大作，熱氣越來越難忍受。黃蓉道：“大夥先退向東北角石山上再說。”各人奔上斜坡，眼見屋宇連綿，已盡數卷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給點中了穴道，雖能行走，武功卻半點施展不出，暗自運氣，想悄悄沖開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發難，縱然傷不了敵人，自己便可脫身逃走，那知真氣壹動，胸口小腹之中立時劇痛，忍不住“啊”的壹聲叫了出來。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還仗真氣護身，花毒壹時不致發作，這時穴道受制，真氣渙散，花毒越發越猛。她胸腹奇痛，遙遙望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頭而來，壹個是英俊瀟灑的美少年，壹個是嬌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壹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陸展元，另壹個卻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沖口而出，叫道：“展元，妳好狠心，這時還有臉來見我？”心中壹動激情，花毒發作得更厲害了，全身打顫，臉上肌肉抽動。眾人見她模樣可怖已極，都不自禁的退開幾步。
　　李莫愁壹生倨傲，從不向人示弱，但這時心中酸苦，身上劇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著天竺僧的遺體道：“我師叔本可救妳，然而妳殺死了他。”李莫愁咬著牙齒道：“不錯，是我殺了他，世上的男人女人我都要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妳們為什麽還活著？我要妳們壹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間雙臂壹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長劍撞去。武敦儒無日不在想將她壹劍刺死，好替亡母報仇，但忽地見她向自己劍尖上撞來，出其不意，吃了壹驚，自然而然的縮劍相避。
　　李莫愁撞了個空，壹個觔鬥，骨碌碌的便從山坡上滾下，直跌入烈火之中。眾人齊聲驚叫，從山坡上望下去，只見她霎時間衣衫著火，紅焰火舌，飛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動也不動。眾人無不駭然。
　　小龍女想起師門之情，叫道：“師姊，快出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烈火之中，竟絕不理會。瞬息之間，火焰已將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傳出壹陣淒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唱到這裏，聲若遊絲，悄然而絕。
　　小龍女拉著楊過手臂，怔怔的流下淚來。眾人心想李莫愁壹生造孽萬端，今日喪命實屬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惡，只因誤於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終於不可自拔，思之也不禁惻然生憫。陸無雙對滿門被害之仇壹直念念不忘，然見她下場如此之慘，大仇雖然得報，心中卻無喜悅。黃蓉懷中抱著郭襄，想及李莫愁無惡不作，但生平也有壹善，於郭襄有月余養育之恩，於是拿著郭襄的兩只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幾拜。
　　楊過從斷腸崖前趕回之時，本想到大廳去搶出綠萼的遺體，但火頭從大廳而起，沒行到半路，已望見廳堂四周烈焰沖天，這時火勢愈大，想起綠萼和李莫愁壹善壹惡，同為殉情而死，同歸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壹聲長嘆。
　　
　　便在此時，猛聽得東北角山頂上有人縱聲怪笑，有若梟鳴，極是刺耳。楊過沖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邊山頂上去？”小龍女心念壹動，道：“咱們再問問她去，是否尚有絕情丹留下？”楊過苦笑道：“龍兒，龍兒，妳到這時還想不透麽？”
　　黃蓉、武三通、朱子柳等聽小龍女如此說，均想：“何不便問問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藥，定要迫楊過服食，不容他再這般自暴自棄的毀丹尋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幾人齊聲說道：“過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齊、完顏萍等搶先拔足便奔。楊過嘆了口氣，微微搖頭，心想：“除非妳們能求得仙丹靈藥，使我夫妻同時活命。”
　　程英壹直在旁默默的瞧著他，突然說道：“楊大哥，妳不可不理大家的好心。咱們都過去罷！”她自來待到楊過甚厚，楊過心中壹直好生感激，雖他情有獨鐘，不能移愛，但對這位紅顏知己相敬殊深。兩人相識以來，她從沒求過他做什麽事，這句話教楊過萬難拒卻，只得點頭應道：“好，大夥去瞧瞧她在山頂搗什麽鬼。”
　　壹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聲奔向山頂。楊過見這山頂草木蕭瑟，正是當日他和公孫綠萼、裘千尺三人從洞中逃出生天之處。今日風物無異，而綠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為日無多了。
　　眾人行到離山頂約有裏許之處，已看清楚裘千尺獨自坐在山巔壹張太師椅中，仰天狂笑，狀若瘋顛。陸無雙道：“她只怕是失心瘋了。”黃蓉道：“大家別走近了，這人心腸毒辣，須防有甚詭計。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瘋顛。”眾人怕她棗核釘厲害，遠遠的站住了腳。黃蓉提壹口氣，正欲出言，忽見對面山石後轉出壹人，藍衫方巾，正是公孫止。
　　他脫下長袍，拿在右手壹揮，勁透衫尾，長袍登時挺得筆直，眾人暗暗喝采。只聽他大聲獰笑，喝道：“惡毒老婦，妳壹把大火，將我祖先數百年相傳的大好基業燒得幹幹凈凈，今日還饒得過妳麽？”說著揮動長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聽得颼的壹聲響，裘千尺吐出壹枚棗核釘，向公孫止激射過去。破空之聲在高山之巔發出，鐵釘射程又遠，颼颼聲響，尖銳淩厲。公孫止長袍抖動，已將鐵釘裹住。棗核釘力道極強，但長袍將它勁力拉得偏了，雖刺破了數層長袍，卻已打不到身上。公孫止初時還料不定手中長袍是否真能擋得住棗核釘，但心中惱怒已極，見她獨坐山巔，孤立無援，正是殺她的良機，否則待山下敵人趕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險疾沖而上，待見棗核釘傷不得自己，腳下奔跑更速。
　　裘千尺見他奔近，驚叫：“快救人那！”神色惶恐之極。郭芙道：“媽，這老頭兒要殺人了！”黃蓉心中不解：“這老婦明明沒瘋，卻何以大聲發笑，將他招來？”只聽得呼呼兩聲，裘千尺接連發出兩枚棗核釘，兩人相距近了，鐵釘去勢更急。公孫止長衫連揮，壹壹蕩開，忽地裏他長聲大叫，身子猛然不見，縮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聲只發出“哈哈……”兩響，地底下忽然飛出壹件長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將她連人帶椅的拖進了地底。裘千尺的笑聲突然變為尖叫，夾著公孫止驚惶恐怖的呼聲從地底傳上。兩股怪叫夾在壹起，好壹陣不絕，驀地裏壹片寂靜，無聲無息。
　　眾人在山腰間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面面相覷，不明其理，只楊過懂得其中緣故，不禁暗嘆：“報應，報應！”眾人加快腳步，奔到山巔，只見四名婢女屍橫就地，旁邊壹個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原來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盡了折磨，怨毒深極，先是壹把火將絕情莊燒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將自己擡到這山巔之上。當日楊過和綠萼從地洞中救她出來，便由這山巔的孔穴中脫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樹枝，拔了枯草，將孔穴掩沒，然後以棗核釘射殺婢女，縱聲發笑，至於她發釘、吃驚，全是假裝，好使公孫止不起疑心。
　　公孫止不知道荒山之嶺有此孔穴，飛步奔來時終於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掙紮，揮出長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豈知壹拉之下，兩人壹起摔落。想不到兩人生時切齒為讎，到頭來卻同刻而死，同穴而葬。這壹跌百余丈，壹對生死冤家化成壹團肉泥，妳身中有我，我身中有妳，再也分拆不開。
　　
　　楊過說出原委，眾人盡皆嘆息。程英、耶律齊兄妹等掘了壹個大坑，將四名婢女葬了。眼見絕情谷中火勢正烈，已無可安居之處，眾人於壹日之間見了不少人死亡，覺得這谷中處處隱伏危機，均盼盡早離去。
　　朱子柳又道：“楊兄弟受毒後未獲解藥，我們須得及早去尋訪名醫，好為他醫治。”眾人齊聲稱是。黃蓉卻道：“不，今日還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見？”黃蓉皺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棗核釘的震蕩，壹直內息不調，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壹宵，待明日再行如何？”眾人聽得她身子不適，自無異議，當下分頭去尋山洞之類的住宿之地。
　　小龍女和楊過並肩頭而行，正要下山，黃蓉道：“龍家妹妹，妳過來，我有幾句話要跟妳說。”說著將郭襄交給郭芙抱著，過去攜了小龍女的手，向楊過微微壹笑，道：“過兒，妳放心，她既和妳成婚，我決不會勸她跟妳離異。”楊過壹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跟她說些什麽了？”見兩人攜手走到山下壹株大樹下坐下，雖然納悶，卻也不便過去，轉念壹想：“龍兒什麽也不會瞞我，待會何愁她不說？”
　　黃蓉拉著小龍女的手坐下，說道：“龍家妹妹，我那莽撞胡塗的女孩兒對妳和過兒多有得罪，我委實萬分過意不去。”小龍女道：“那沒什麽。”心中卻道：“她壹枚毒針要了我們兩人的性命，妳縱然說萬分過意不去，又有什麽用了？”
　　黃蓉見她神色黯然，心中更加歉疚。她當時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銀針雖毒，亦不難治，當年武三通、楊過等均受其毒，後來壹壹治愈，那想得到小龍女卻是適當經脈逆轉之際為郭芙發針射中，實已制了她死命，說道：“有壹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請教。妳辛辛苦苦的奪得了絕情丹，過兒卻不肯服，竟投入了萬丈深淵之中，那是什麽緣故？”小龍女輕嘆口氣，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過兒對我情意深重，焉肯獨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說，徒然多起波瀾？”只道：“他脾氣有點古怪。”
　　黃蓉道：“過兒是個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見公孫姑娘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願不服，以報答這位紅顏知己。妹妹，他這番念頭固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復生，他如此堅執，反倒違逆公孫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龍女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過兒只聽妳壹人的話，妳好好勸勸他罷。”小龍女淒然道：“他便肯聽我的話，這世上又那裏再有絕情丹？”黃蓉說道：“絕情丹雖然沒有，他體內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難者是他不肯服藥。”小龍女又驚又喜，站起身來，說道：“那……那是什麽解藥啊？”黃蓉拉著她手，道：“妳坐下。”從懷中取出壹株深紫色的小草，說道：“這是斷腸草，那天竺師叔臨死之際，手中持著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他出去找尋解藥，突然中針而斃。妳可見到他人雖斷氣，臉上猶帶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師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救蛇毒之藥，其它毒物，無不如此，這是天地間萬物生克的至理。這斷腸草正好生在情花樹下，雖說此草具有劇毒，但我反復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對頭克星。”
　　這番話只聽得小龍女連連點頭。黃蓉道：“服這毒草自是幹冒大險，但反正已然無藥可救，咱們死裏求生，務當壹試。據我細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龍女素知黃蓉多智，她既說得如此斷定，諒無乖誤，何況除此之外亦無他法。眼見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發作，其疼痛難當之狀令人心悸魂飛，萬壹斷腸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楊過反而為草藥毒斃，那也勝於因情花之毒發作而死。她低頭沈吟，心意以決，道：“好，我便勸他服食。”
　　黃蓉又從懷中取出壹大把斷腸草來，交給了小龍女，說道：“我壹路拔取，這許多總該夠了。妳要他先服少量，運氣護住臟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減。”小龍女收入懷中，向黃蓉盈盈拜倒，低聲道：“過兒他……他壹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妳要好好照看他些。”黃蓉忙伸手扶起，笑道：“妳照看著他，勝我百倍，待襄陽圍解之後，咱們同到桃花島上盤桓些時。”
　　她雖聰明，卻那想得到小龍女自知命不久長，這幾句話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顧楊過。黃蓉擡起頭來，只見楊過遠遠站在對面山之中，凝望著小龍女。
　　楊過壹直便望著小龍女，只聽不見她和黃蓉的說話，見黃蓉走開，便緩緩過來。小龍女站起身來，說道：“今兒見了許多慘事，可是咱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過兒，旁人的事兒，咱們壹概不提，妳陪我走走。”楊過道：“好，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兩人手攜著手，順著山腰的幽徑走去。
　　行不多時，見壹男壹女並肩在山石旁喁喁細語，卻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楊過微微壹笑，加快腳步，走過兩人身畔。忽聽前面樹叢中傳出嬉笑之聲，完顏萍奔了出來，後面壹人笑道：“瞧妳逃到那兒去？”完顏萍見到楊過二人，臉上壹紅，叫道：“楊大哥、大嫂！”轉身奔入左首林中，跟著武修文從樹叢中出來，追入林去。
　　楊過低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頓了壹頓，道：“沒多久之前，武氏兄弟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壹轉眼間，兩人便移情別向。有的人壹生壹世只鐘情於壹人，但似公孫止、裘千尺這般，卻難說得很了。唉，問世間，情是何物？這壹句話也真該問。”小龍女低頭沈思，默默無言。
　　兩人緩緩走到山腳下，回頭只見夕陽在山，照得半天雲彩紅中泛紫，藍天薄霧襯著山頂積雪，美艷難言，兩人想到在世之時無多，對這麗景更是留戀。
　　小龍女癡癡的望了壹會，忽問：“妳說人死之後，真要去陰世，真有個閻羅王麽？”楊過道：“但願如此。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苦刑，也還是有陰世的好。否則，渺渺茫茫，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了。”小龍女道：“是啊，但願得真有個陰世才好。聽說黃泉路上有個孟婆，她讓妳喝壹碗湯，陽世種種妳便盡都忘了。這碗湯啊，我可不喝。過兒，我要永遠永遠記著妳的恩情。”她善於自制，雖心中悲傷，語氣還是平平淡淡。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轉過身去，拭了拭眼淚。
　　小龍女嘆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過兒，妳瞧這朵花兒多好看。”楊過順著她的手指，見路邊壹朵深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來大，在風中微微顫動，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藥不是芍藥，說道：“這花當真少見，隆冬之際，尚開得這般燦爛。我給它取個名兒，便叫作龍女花罷。”說著走過去摘下，插在小龍女鬢邊。小龍女笑道：“多謝妳啦。給了我壹朵好花，給花取了個好名兒。”
　　兩人又行壹陣，在壹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小龍女道：“妳還記得那日拜我為師的情景麽？”楊過道：“怎不記得？”小龍女道：“妳發過誓，說這壹生永遠聽我的話，不管我說什麽，妳總是不會違拗。現下我做了妳的媳婦，妳說該當由我‘出嫁從夫’呢，還是由妳‘不違師命’？”楊過笑道：“妳說什麽，我便做什麽，師命不敢違，妻命更加不敢違。”小龍女道：“嗯，妳可要記得才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草地之上，遙遙聽見武三通高呼兩人前去用膳，楊過和小龍女相視壹笑，均想：“何必為了壹餐，舍卻如此美景？”過了壹會，天色漸黑，兩人累了壹日壹夜，身上又各受傷，終於都慢慢合上眼睛睡著了。
　　
　　睡到中夜，楊過迷迷糊糊道：“龍兒，妳冷嗎？”要伸手把她摟在懷裏，那知壹摟卻摟了個空。楊過吃了壹驚，睜開眼來，身邊空空，小龍女已不知到了何處。他急躍而起，轉身四望，冷月當空，銀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裏有小龍女在？楊過急奔上山，大聲呼道：“龍兒，龍兒！”
　　他在山巔大叫：“龍兒，龍兒！”四下裏山谷鳴響，傳回來“龍兒，龍兒！”的呼聲，但小龍女始終沒有回答。楊過心中驚詫：“她到了那裏去呢？這山中不見得有什麽猛禽怪獸，便是有，也傷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強敵，她睡在我身旁，我決不致毫無知覺。”
　　他這麽大聲呼叫，壹燈、黃蓉、朱子柳等盡皆驚醒。眾人聽說小龍女突然不知去向，個個都大感詫異，分頭在絕情谷四周尋找，卻那有她的蹤跡？
　　楊過疾奔疾走，如顛如狂。終於各人重行會聚，楊過也靜了下來，心想：“她必是自行離去，我才壹無所知。但為什麽要走？此事定與郭夫人日間跟她所說的話有關。當日她悄然遠行，終於到這絕情谷來，也便因郭夫人壹番說話而起。”大聲問道：“郭伯母，妳日間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麽話？”
　　黃蓉也想不出小龍女何以會忽地失蹤，見楊過額上青筋爆起，更是擔心，說道：“我要她勸妳服那斷腸草，或可解妳體內情花之毒。”楊過沖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獨自活在世間？”黃蓉安慰道：“妳不用心急。龍姑娘壹時不知去了那裏，她武功高強，那裏會有不測？怎說得上‘活不成’三字？”楊過焦急之下，難以自制，大聲道：“妳的寶貝女兒用冰魄銀針打中了她，那時她正當逆轉經脈療傷，劇毒盡數吸入了丹田內臟。她又不是神仙，怎麽還活得成？”
　　黃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雖聽女兒說在古墓中以冰魄銀針誤傷了楊龍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傳人，與李莫愁同出壹派，自有本門解藥，只不過壹時疼痛，決無後患，這時聽楊過壹說，驚得臉都白了。她動念極快，立時想到：“原來過兒不肯服那絕情丹，是為了妻子性命難保，是以不願獨生。那麽龍姑娘去了那裏呢？”擡頭向公孫止和裘千尺失足墮入深洞的那山望了壹眼，不禁打了個寒戰。
　　楊過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她，黃蓉望著那山峰發顫，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時之間又驚又怒，說道：“她既已性命難保，妳便勸她自盡，好救我壹命，是不是？妳自以為是對我壹番善心，妳……妳……為什麽自始至終對我這麽狠毒……”說到這裏，氣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暈了過去。
　　壹燈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壹會，楊過悠悠醒轉。黃蓉道：“我只勸她救妳性命，決沒勸她自盡，妳如不信，也只由得妳。”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當如何。黃蓉道：“咱們上這峰去瞧瞧。”眾人壹齊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黑黝黝的什麽也瞧不見。
　　程英忽道：“咱們搓樹皮打條長索，讓我到那深洞中去探壹探。楊大嫂萬壹……萬壹不幸失足……”黃蓉點頭道：“咱們總須查個水落石出。”
　　各人舉刀揮劍，割切樹皮搓結繩索，人多力強，到天明之時便已結成壹條百余丈的繩索。眾小輩紛紛請纓，自願下洞。楊過道：“我下去瞧。”眾人望著黃蓉，聽她示下。黃蓉知楊過對自己已然起疑，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聽，但若讓他下去，說不定小龍女當真跌死在內，他怎肯再會上來？壹時躊躇不語。
　　程英毅然道：“楊大哥，我下去。妳信得過我麽？”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確憂心如焚，手足無力，便點了點頭。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等拉住長索，將程英緩緩縋將下去。長索直放到只余十多丈，程英方始著地。
　　眾人團團站在洞口周圍，誰都不開口說話，怔怔的望著山洞，只待程英上來傳報消息。各人盡皆心焦，程英始終遲遲不上。黃蓉和朱子柳對望壹眼，兩人同樣心思：“倘若小龍女真的死在下面，楊過定要躍下洞去，須得及時拉住了他。”
　　楊過向黃蓉和朱子柳望了壹眼，心道：“我要尋死，自會悄悄的自求了斷，難道會在這兒跟妳們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婦所為麽？”
　　只見武三通手中執著的繩索突然晃動，郭芙、武氏兄弟等齊聲叫道：“快拉她上來。”各人合力拉繩，將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聲叫道：“沒有，楊大嫂不在。”眾人大喜，不約而同的籲了口長氣。片刻間程英鉆出洞來，說道：“楊大哥，我到處都仔細瞧過了，下面只有公孫止夫婦粉身碎骨的遺骸，再無別物。”
　　朱子柳沈吟道：“咱們四下裏都找遍了，想來龍姑娘此時定已出谷。”陸無雙忽道：“還有壹處沒去瞧過，說不定她正在設法撈那顆絕情丹上來……”
　　楊過心頭壹震，沒聽她說完，發足便往斷腸崖奔去。他壹面急奔，壹面大呼：“龍兒，龍兒！”到得崖前，俯視深谷，但見灰霧茫茫，那有人影？
　　尋思：“龍兒心思單純，如有什麽心事，決計不會對我隱瞞。”逐壹回想小龍女說過的言語：“她只說過，要我記得永遠聽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違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說得？可是她並沒吩咐過我什麽啊？”擡起頭來，低聲道：“龍兒，龍兒，妳到底去了那裏？要我遵從妳什麽話呢？”眼望著對面的斷腸崖，隱隱約約間便見似見壹個白衣姑娘鬢插紅花、身形飄忽，手執雙劍正與公孫止激鬥。他大叫壹聲：“龍兒！”壹定神，那裏有小龍女在？只是壹團團白霧隨風飄蕩而已，但那朵紅花卻當真是在對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龍兒與公孫止在此相鬥，明明未見有此花在。此處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會有花？若說是風吹來，又怎能如此湊巧？”提壹口氣，從石梁奔到崖上。走到臨近，不禁胸口騰的壹震，這正是他昨日摘來插在小龍女鬢邊那壹朵，左側兩片花瓣微現憔悴之色，他認得清清楚楚，昨晚臨睡，這朵紅花仍在小龍女鬢邊，花既在此，小龍女昨夜自是到過此處了。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只見花下有個紙包，忙打開紙包，裏面包著壹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他心中怦怦亂跳，拿著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上面並無字跡，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楊大哥，妳在那邊幹什麽？”楊過壹回頭，猛見崖壁上用劍尖刻著兩行字，壹行大的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另壹行較小的字寫道：“小龍女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
　　楊過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壹時間心慌意亂，實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約我十六年後在此重會，那麽她到那裏去了呢？她身中劇毒，難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約？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他越想心緒越亂，身子搖搖欲墜。
　　眾人在對崖見他如癡如狂，深怕他壹個失足，便此墮入谷底深淵。倘若過去相勸，那崖上只能再容壹人，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他武功又高，沒人制得他住，勢必為他壹同拖墮深淵。黃蓉眉頭微蹙，對程英道：“師妹，他似乎還肯聽妳說話。”程英點點頭，道：“是！我過去瞧瞧。”說著飛身上了石梁，向楊過走去。
　　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大聲喝道：“誰也不許過來！”猛地轉身，眼中射出兇光。程英柔聲道：“楊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幫妳找楊大嫂，別無他意。”楊過凝視著程英，過了半晌，眼色漸漸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壹步，問道：“這朵紅花，是楊大嫂留下的麽？”楊過道：“是啊。為什麽要十六年？為什麽要十六年？”程英緩步走到崖上，順著楊過的目光，向石壁上那兩行字低聲讀了壹遍，也大惑不解，說道：“郭夫人足智多謀，料事如神，誰也比她不上。咱們問她去，必有明解。”楊過道：“不錯。石梁滑溜，妳腳下小心。”飛身回到對山，將崖壁的兩行字對黃蓉說了。
　　黃蓉默默沈思了壹會，突然兩眼發亮，雙手壹拍，笑道：“過兒，大喜，大喜！”楊過驚喜交集，顫聲道：“妳說……說是喜訊麽？”黃蓉道：“這個自然。龍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當真曠世奇緣。”楊過臉色迷惘，問道：“南海神尼？那是誰？”
　　黃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門中的大聖，佛法與武功上的修為都深不可測。只因她足跡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極少有人知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當年曾見過她壹面，承蒙授以壹路掌法，壹生受用無窮，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錯，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楊過將信將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黃蓉道：“是啊，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歲高齡。我爹爹說，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來中土壹行，惡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龍家妹子這等美艷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壹定十分喜歡，將她收作徒兒，帶到南海去了。”楊過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壹燈大師，此事當真麽？”壹燈“嗯”的壹聲。
　　黃蓉搶著道：“這位神尼佛法雖深，脾氣卻有點古怪。大師，妳見過她老人家麽？”壹燈搖頭道：“老衲無緣，未曾得見。”黃蓉嘆道：“她老人家便是有壹點不通情理，想人家少年夫妻，如花年華，卻要他們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殘忍了麽？龍妹妹武功已這麽高，再學十六年，難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貼貼才罷手麽？”說著哈哈壹笑。楊過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黃蓉道：“怎麽？”楊過道：“龍兒毒入臟腑，性命難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麽這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驅除她體內劇毒。我總道……總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黃蓉嘆了口氣，說道：“芙兒莽撞傷人，我……我真是慚愧無地。過兒，妳這番猜測似乎更近情理。龍妹妹毒入臟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藥，也非短時能將劇毒除盡。只盼她早日康復，神尼忽發善心，不用這麽久，便放她和妳相會了。”
　　楊過從未聽說“南海神尼”的名字，心頭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跡在石，卻是千真萬確。小龍女如真遇到不測，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約？他沈吟半晌，又問：“郭伯母，妳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書下真情，也好免我牽掛？”
　　黃蓉道：“我是從‘十六年後’這四字中推想出來的。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壹履中土，除她之外，並無別人有此等奇習。壹燈大師，妳想得起有旁人麽？”壹燈搖頭道：“沒有。”黃蓉道：“這位神尼連她的名字也不準旁人提，怎許龍妹妹在石上書她名號？就可惜這斷腸草不知能否解得妳體內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後龍妹妹欣然歸來，要是見不到妳，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楊過眼眶淚水充盈，望出來模糊壹片，依稀若見對面崖上有個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後小龍女在此尋覓，卻失望傷心，尋不到自己。壹陣冷風吹來，他機伶伶打個冷戰，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駐錫何處？”
　　黃蓉道：“妳千萬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島豈容外人涉足？而男子壹登此島，更立招殺身之禍。我爹爹頗蒙神尼青目，也從未敢赴大智島拜謁。龍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見有日，十六年彈指即過，又何必急在壹時？”
　　楊過瞪著黃蓉，厲聲道：“郭伯母，妳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黃蓉道：“妳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跡，若非龍家妹子所書，我說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楊過道：“那字跡沒錯。她寫我這‘楊’字，右邊那‘日’字下總是少寫壹畫，這不是別人假冒的。”黃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瞞妳說，我只覺此事太過湊巧，壹直還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來讓妳寬心的呢。”
　　楊過低頭沈思半晌，說道：“好，我便服這斷腸草試試，倘若無效，十六年後，請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罷。”轉頭向朱子柳說道：“朱大叔，但不知這草如何服法？”朱子柳只知這斷腸草劇毒無比，如何用來以毒攻毒卻全無頭緒，向壹燈道：“師父，此事須聽妳老人家示下。”
　　壹燈伸出右手食指，在楊過的“少海”、“通裏”、“神門”、“極泉”四處穴道上緩緩各點壹指。這四穴都屬於陽氣初生的“手少陰心經”。楊過但覺壹股暖氣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悶塞之意立時大減。壹燈道：“情花之毒既與心意相通，料想斷腸草解毒之時也必攻心。我點妳四穴，護住心脈。妳先服壹棵試試。”楊過躬身道謝。壹燈嘆道：“我師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調和的良藥，也不用咱們這般提心吊膽的暗中摸索了。”
　　楊過當得悉天竺僧為李莫愁打死之時，料知小龍女無法治愈，死誌早決，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約，求生意念復又大旺，取出壹棵斷腸草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覺奇臭無比，而其味苦極，遠勝黃連。他連草帶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願獨活，這時卻惟恐先死，只怕十六年後小龍女重來斷腸崖時找不到自己，那時她傷心失望，如何能忍？盤膝坐下，潛運內力，護住心脈和丹田，過不多時，腹中猛地壹動，跟著便即大痛。
　　這痛楚就如千萬枚鋼針同時在腹中紮刺，又如肚腸寸寸斷絕，“斷腸”二字，實非虛言。楊過壹聲不哼，出力強忍，約莫過了壹盞茶時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盡受荼毒，但壹塊心田始終暖和舒暢，足見壹燈大師的壹陽指神功委實精深卓絕。這番疼痛足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覺痛楚又漸漸回歸肚腹，忽地哇的壹聲，吐出壹大口血來。這口血殷紅燦爛，比尋常人血鮮艷得多。
　　程英、陸無雙等見他吐血，都“啊”的壹聲輕呼。壹燈大師卻臉有喜色，低聲道：“師弟，師弟，妳雖身死，仍有遺惠於人。”楊過壹躍而起，說道：“我這條命是天竺神僧、大師和郭伯母救的。”
　　陸無雙喜道：“妳身上的毒質都解去了嗎？”楊過道：“那有這麽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壹棵，毒性總能逐步減輕。”陸無雙道：“妳怎知毒性何日除凈？如果體內已經無毒，妳仍吃之不已，豈不是肚腸都爛斷了麽？”楊過道：“這個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凈，倘若……倘若心中情欲不凈，胸口便會劇痛。”
　　郭芙壹直在旁怔怔聽著，突然插口道：“楊大哥只想念楊大嫂，他才不會想念妳呢。”昨日公孫止以黑劍削來，郭芙得陸無雙提醒，舉臂擋過，當時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頗為感激。但後來越想越不對，陸無雙既不知道自己身披軟猬甲，更不會好心提醒，自然是想為楊過報斷臂之仇，要自己也斷壹臂，用心甚惡，心中怒氣郁積已久，這時忍不住出言譏嘲。黃蓉忙喝：“芙兒妳瞎說什麽？”陸無雙卻已滿臉飛紅。
　　郭芙仍不住口，說道：“十六年後楊大嫂便要回來，妳不用癡心妄想。”陸無雙再也忍耐不住，戟指喝道：“若不是妳，楊大哥又何用與楊大嫂分手壹十六年？妳自己想想，妳害得楊大哥可有多慘？”郭芙秀眉壹揚，待要反唇相稽。黃蓉厲聲喝道：“芙兒，妳再對人無禮，妳立時自行回桃花島去。不許妳去襄陽。”郭芙不敢再說，只對陸無雙怒目而視。
　　楊過長嘆壹聲，對陸無雙道：“這件事陰差陽錯，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無雙妹子，此事今後不用再提了。”陸無雙聽他叫自己“無雙妹子”，而叫郭芙為“郭姑娘”，顯然分了親疏，心中大喜，向郭芙扮個鬼臉。
　　壹燈道：“楊少俠服斷腸草而身子不損，看來這草確有解毒之效，但為求萬全，不宜連續服食，等七日之後，再服第二次。那時妳仍須自點這四處穴道護住心脈，所服草藥，份量也須酌減。”楊過躬身道：“謹聆大師教誨。”
　　黃蓉見太陽已到了頭頂，說道：“咱們離襄陽已久，不知軍情如何？我甚是牽掛，今日便要回去。過兒，妳也壹起去襄陽罷，郭伯父想念妳得緊呢。”楊過道：“我要在這裏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妳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楊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黃蓉道：“妳在這裏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只盼龍家妹子途中能差人傳個訊或寫封信來。如龍家妹子真無音訊，妳便到襄陽來。”楊過怔怔瞧著對面山崖，並不答應。
　　眾人與楊過作別。郭芙見陸無雙並無去意，忍不住說道：“陸無雙，妳在這裏陪伴楊大哥麽？”陸無雙臉上壹紅，道：“跟妳有什麽相幹？”程英忽道：“楊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著照料他幾天。”
　　黃蓉知道這個小師妹外和內剛，要是女兒惹惱了她，說不定後患無窮，忙向郭芙橫了壹眼，不許她多說多話，說道：“過兒有了小師妹和陸姑娘照料，那再好也沒有了。待他體內毒性全解後，三位請結伴到襄陽來，我們夫婦掃榻相候。”
　　
　　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佇立山邊，眼望壹燈、黃蓉等壹行人漸行漸遠，終於為林梢遮沒。山林中大火燒了壹夜，這時已漸熄滅。
　　楊過道：“兩位妹妹，我有壹個念頭，說出來請勿見怪。”陸無雙道：“誰會見怪妳了？”楊過道：“咱三人相識以來，甚是投緣，我並無兄弟姊妹，意欲和兩位義結金蘭，從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兩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壹酸，知他對小龍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遙遙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處，各自尷尬，但見陸無雙低下頭，眼中含淚，忙道：“咱兩人有這麽壹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陸無雙走到壹株情花樹下，拔了三株斷腸草，並排插好，笑道：“人家結拜是撮土為香，咱三人別開生面，插草為香。”她雖強作歡顏，但說到後來，聲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楊過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楊過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敘禮。
　　楊過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惡之物，莫過於這情花樹，倘若樹種傳出谷去，流毒無窮。咱們發個願心，把它盡數毀了，妳說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願，菩薩必保佑妳早日和大嫂相聚。”楊過聽了這話，精神為之壹振。
　　當下三人到火場中撿出三件鐵器，折下樹枝裝上把手，將谷中尚未燒去的情花花樹壹株株砍伐下來燒毀。谷中花樹為數不少，又要小心防備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燒毀幹凈。三人惟恐留下壹株，禍根不除，終又延生，在谷中到處尋覓，再無情花花枝和果實種子的蹤跡，這才罷手。經此壹役，這為禍世間的奇樹終於在楊程陸三人手下滅絕，後人不復再睹，三人當真做了壹件極大善舉。
　　次日清晨，陸無雙取出壹棵斷腸草，道：“大哥，今天妳又要吃這毒草了。”
　　楊過有了七日前的經歷，知道斷腸草雖毒，自己盡可抵禦得住，於是自點護心的四處穴道，取過壹棵斷腸草，摘去少許，嚼爛咽下。這壹次他體內毒性已經減輕，所服草藥已減，疼痛也不若上次那麽厲害，過了小半個時辰，嘔出壹口鮮血，疼痛即止。
　　楊過站直身子，舒展了壹回手腳，見程英和陸無雙都滿臉的喜色，心想：“這兩個義妹如此待我，生平有這樣壹個紅顏知己，已可無憾，何況兩個？只是我卻無以為報。”微壹沈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師，所學大是不凡，只須假以時日，循序漸進，便能達壹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際卻遠不如她。”說道：“三妹，妳的師父和我師父是師姊妹，說起來咱二人還是師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載在《玉女心經》之中。李莫愁畢生心願，便是想壹讀此經，卻到死未能如願。左右無事，我便傳妳壹些本門的武功如何？”陸無雙大喜，道：“多謝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無禮了。”
　　楊過微微壹笑，當下將《玉女心經》中的口訣，自淺至深的說給她聽，說道：“妳先把口訣記熟，練功之時可請二妹助妳。這谷中無外人到來，正是練功的絕妙所在。”
　　此後數日，陸無雙專心致誌的記誦《玉女心經》，她所學本是古墓派功夫，壹脈相通，易於領會。漸漸學到深奧之處，陸無雙不能明曉，楊過便加指點。楊過又教她盡管囫圇吞棗的硬記，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將近壹月，陸無雙將整部心經從頭至尾的記全了，反復背誦，再無遺漏。
　　《玉女心經》的精要本在兩人聯手拒敵，兩心相通，當年林朝英便未能與王重陽在這最要緊的關鍵上心心相印，終於遺恨而終。傳到小龍女、楊過手裏，方得完成。楊過深知陸無雙對己鐘情，自己卻未能回報，於這《玉女心經》中兩心相通的部分，便草草略過，不加詳述，以免更惹陸無雙煩惱。好在《玉女心經》中其它神妙武功尚多，陸無雙習到之後，武功大進，此後雖不再與郭芙動手，但自知已高出她何止倍蓰，再不屑以她為對手，見之指微微壹笑，便不再加理睬了。
　　這些日中，楊過每隔七日，便服壹次斷腸草解毒，服量逐次減少。
　　壹日早晨，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見楊過到來，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時，只見地下泥沙上劃著幾個大字：“暫且作別，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陸無雙壹怔，道：“他……他終於去了。”發足奔到山巔，四下遙望，程英隨後跟至。兩人極目遠眺，惟見雲山茫茫，那有楊過的人影？陸無雙心中大痛，哽咽道：“妳說他……他到那裏去啦？咱們日後……日後還能見到他麽？”
　　程英道：“三妹，妳瞧這些白雲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離合，亦復如斯。妳又何必煩惱？”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楊過在斷腸崖前留了月余，將《玉女心經》傳了陸無雙，始終沒再得到小龍女半點音訊蹤跡，知道再等也無用，拔了壹束斷腸草藏在懷中，沙上留字，飄然離去。他心總不死，盼望小龍女又回到了終南山，當下又去古墓，但見鳳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壹番傷心而已。
　　下得山來，在江湖上東西遊蕩，忽忽數月，這日行近襄陽，見蒙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煙漸聚，顯是近數月中蒙古鐵蹄並未南下。他雖牽記郭靖，但不願見郭芙之面，心想：“與雕兄睽別已久，何不前去壹訪？”當下覓路赴荒谷而來。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隱居之所，便縱聲長嘯，邊嘯邊走，過不多時，只聽得前面山腰中傳來呱呱鳴聲。壹擡頭，見神雕蹲在壹株大樹之下，雙爪正按住壹頭豺狼。神雕見到楊過，放開豺狼，大踏步過來。那豺狼死裏逃生，夾著尾巴鉆入草叢。楊過抱住神雕，壹人壹禽，甚為親熱，壹齊回到石室。他想離此不過數月，卻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歡聚散，經歷了無數變故，只可惜神雕不會說話，否則大可向它壹吐心懷。
　　如此數日，他便在荒谷中與神雕為伴，這日閑著無事，漫步來到獨孤求敗埋劍的山崖之前。縱躍上崖，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心想：“我持玄鐵重劍，幾已可無敵於天下，但瞧獨孤前輩遺言，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而最後無劍卻又勝於木劍。龍兒既說須十六年後方得相見，這漫漫十余年中，我就來鉆研這木劍勝鐵劍、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
　　於是折攀樹枝，削成壹柄木劍，尋思：“玄鐵劍重逾八十斤，這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輕制重，只有兩途：壹是劍法精奧，以快打慢；壹是內功充沛，恃強克弱。”
　　自此以後，他日日夜夜勤修內功，精研劍術，每逢大雨之後，即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覺夏盡秋來，自秋而冬，楊過用功雖勤，內力劍術卻進展均微。心知自己修為本來已至頗高境界，百尺竿頭再求進步，實甚艱難，倒也並不煩躁。
　　這壹日下大雪，神雕歡呼壹聲，躍到曠地上，展開雙翅，卷起壹股勁風，將雪片吹了開去。楊過心念壹動：“冬日並無山洪，雪中練劍也是個絕妙法門。”但見神雕雙翅卷動之力越來越大，雪花下得雖密，竟沒半片飄落身上。
　　楊過興起，提起木劍，也到雪中舞了起來，同時右手袖子跟著揮動，每見雪花飄落，或以劍風、或用袖力蕩開雪花，如此玩了半日，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頗有增進。
　　這雪壹連下了三日，楊過每日均雪中練劍。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加大了，楊過正凝神揮劍擊雪，神雕突然揮翅向他掃來。楊過沒加防備，險些掃中，縱身急躍相避，但額頭上微感冰涼，已有兩片雪花粘了上來，立時想到：“那日在懸崖之上，雕兄揮翅與我搏擊，令我劍術大進，今日又在和我練劍了。”伸出木劍遠刺，喀喇壹響，木劍與雕翅相碰，立時折斷。神雕不再進擊，卻翅而立，啾啾低鳴，神色間竟有責備之意。
　　楊過心想：“要以木劍和妳的驚人神力相抗，只有側避閃躍，乘隙遠擊。”又削了壹柄長劍，在雪地中再與神雕鬥了起來。這壹次卻支持到十余招，木劍方斷。
　　如此勤練不休，楊過見神雕毫無怠意，督責甚嚴，心中又感激，又慚愧，暗想：“我若練不成木劍，如何對得住雕兄壹番美意？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又怎能任他白白錯過？”因此縱在睡夢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內力。練功既勤，對小龍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麽心焦如焚了。這時體內情花之毒早已盡解，內力既增，體魄日壯，已非復昔日的憔悴容顏。
　　眼見天寒地凍，與小龍女分手將屆周年，楊過道：“雕兄，我欲去絕情谷壹行，今日和妳暫別。”攜了木劍，出谷而去。神雕跟了出來，行到岔道，楊過向神雕壹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楊過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們就此別過。”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楊過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卻如此固執？”苦在言語不通，只得跟著它向南。神雕見他跟來，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楊過轉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楊過心想：“雕兄至為神異，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是了。”消了赴絕情谷之意，跟著神雕，直往東南方而來。
　　行了十余裏，楊過驟然間心中壹動：“雕兄壽高通靈，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麽？”想到此處，胸口熱血奔騰，難以抑止，邁開大步，隨著神雕疾馳。只兩個月間，已抵東海之濱。
　　他站在海邊石上，遠眺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湧，心中憂喜交集。過不多時，耳聽得遠潮隆隆，聲如悶雷，連續不斷。他幼時曾在桃花島住過，知道海邊潮汐有信，每日子午兩時各漲壹次，這時紅日當空，又是潮漲之時。潮聲愈來愈響，轟轟發發，便如千萬只馬蹄同時敲打地面壹般，但見壹條白線向著海岸急沖而來，這股聲勢，比之雷震電轟更為厲害。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不禁變色。
　　壹轉瞬間，海潮已沖至身前，似欲撲上巖來。楊過縱身後躍，突覺背心壹股極大勁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撲擊。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噗通壹聲，跌入了滔天白浪，口中壹鹹，喝下了兩口海水。
　　此時處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習劍已久，當即打個“千斤墜”，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海面上波濤山立，海底卻較為平靜。他略壹凝神，已明其理：“原來雕兄引我到海畔來，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雙足壹點，竄出海面，勁風撲臉，迎頭壹股小山般的大浪當頭蓋下。他沈下海底，雙足在海底巖石上使勁壹撐，出水躍過浪頭，急吸壹口長氣，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復換氣，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當晚子時潮水又至，他攜了木劍，躍入白浪之中揮舞，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渾不如山洪般只自上沖下，每當抵禦不住，便潛入海底暫且躲避。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未及壹月，自覺功力大進，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隱隱似有潮湧之聲。此後神雕與他撲擊為戲，便避開木劍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壹日楊過殺得興起，揮劍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氣。神雕呱的壹聲大叫，向旁閃躍。楊過收勢不及，壹劍斬在壹株小樹上，木劍破折，小樹的樹幹卻也從中斷截。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心想：“這木劍脆薄無力，竟能斷樹，自是憑借了我手上勁力，將來樹斷而劍不斷，那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神技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楊過日日在海潮之中練劍，日夕如是，寒暑不間。木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到後來竟有轟轟之聲，響了數月，劍聲卻漸漸輕了，終於寂然無聲。又練數月，劍聲復又漸響，自此從輕而響，從響轉輕，反復七次，終於欲輕則輕，欲響則響，練到這地步時，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在海潮中迎波擊刺，劍上所發勁風已可與撲面巨浪相拒，神雕縱然力道驚人，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心境：“以此劍術，天下復有誰能與抗手？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埋劍窮谷。”又想：“若不是雕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法門，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稱它為雕兄，其實它乃是我的良師。說到年歲，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爺爺，便也叫得。”
　　在海畔練劍之時，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壹位神尼。但數年中問過千百個舟師海客，竟沒半點音訊，便也漸漸絕了念頭，心想不到十六年期限，終究難與小龍女相會。
　　某壹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壹人壹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註：“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壹詞，調寄〈邁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問，作於金泰和五年，其時李莫愁尚未出生。元好問到山西太原應試，路上見有捕雁者，稱今日捕壹雁，殺之，脫網壹雁，悲鳴不去，竟投地自殺。元好問買之而葬，樹壹碑，書“雁丘”，其詞上闕“……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意思說，本來是雙宿雙飛，今後飛渡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有孤孤單單，獨個兒到那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