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與幽容道友書》

　　林麓書院西側江畔。
　　漁舟渡。
　　被壹片廣遼大楓林環繞。
　　有壹老者蓑衣鬥笠，坐在江畔渡口，靜提魚竿，悠閑垂釣。
　　旁邊，有壹群學生弟子侍奉。
　　其中，以大師兄李錦書為首。
　　垂釣的晏幾道看了眼魚餌，擡頭瞇眼瞧這大江上的迷霧與船只，不動聲色道：
　　“錦書，妳最近有去看太清逍遙府那個葉姓女子嗎？”
　　李錦書正代替師長，低頭給壹位師弟講解經義，此時聞言壹楞。
　　他看了看老師若無其事的側臉。
　　“啊，您是說……那位葉姑娘？沒有，怎麽了。”
　　晏幾道沒回答，知道語氣有點好奇道：“哦？之前她不是經常寫信找妳嗎，最近怎麽沒消息了？”
　　李錦書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有點開心道：“可能是我前些日子送她的那些禮物吧。”
　　晏幾道拿魚竿的手壹頓，轉頭上下打量了壹遍十分熟悉的正經大弟子，忍住上揚的嘴角，好奇道：“禮物？妳……還送她禮物了？什麽禮物？”
　　妳個憨兒，終於學會送女子禮物了？不錯不錯。
　　老先生摸了摸胡須，越看大弟子越欣慰。
　　後面豎起耳朵偷聽的師弟師妹們也是面面相覷，微微吸氣。
　　欸，正經的和木頭壹樣的大師兄終於開竅了。
　　李錦書朝他們點點頭道：
　　“老師，她不是經常來找我問經義問題嗎，我就琢磨著讓人家壹天到晚往來太清府和書院也是麻煩，每天都讓我去接她，這樣也不是個辦法，不如壹勞永逸。”
　　“所以我就抽空，忙活了兩天壹夜，把我入書院以來，求學路上用過的那些經義儒書全部都整理的來壹遍，從中挑選出壹整套可以由經義入門到精通的儒經，上面記滿了我這些年來的讀書感悟和老師您的高妙講解……
　　“我琢磨著這套書應該是夠葉姑娘好好學習個幾年了，讓她能徹底領略到咱們儒門先賢的深邃智慧。然後我便去把葉姑娘叫來了書院，不過葉姑娘可能是提前就看出了我的良苦用心吧，她那壹次來書院時還特意換了壹身好看的裙裳，盛裝打扮，還塗了鮮艷好看的胭脂，壹看就很貴，她應該是準備鄭重迎接先賢們的智慧結晶。”
　　說到這兒，李錦書頓了頓，他看了看忽然安靜下來的老師的師弟師妹們，笑著感慨壹嘆：
　　“雖然我覺得並不需要這麽麻煩，崇敬仰慕的心意到了就行，無須這些形式，先賢們若有靈在天，只會欣慰，應該也不會在意形式。”
　　“不過葉姑娘已經如此，我便也沒多說多問什麽，把她領到了學舍外，讓她在門口等了等，我直接回了學舍，把這些書給抱了出來，送給了她。”
　　想到那壹日的智慧之舉，李錦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妳們還別說，這些書到還挺沈，葉姑娘看見了它們，伸手接過後，好像還挺開心的，沖我笑了笑，應該也是感受到了懷裏知識沈甸甸的重量吧。不經過話說回來，她穿那好看裙子，確實是不怎麽方便搬書。”
　　晏幾道：“……”
　　師弟師妹們：“……”
　　李錦書沒怎麽註意到場上空氣的突然安靜，他依舊興致勃勃的說著那日的機智之舉：
　　“哎老師，老實說，弟子也是有點舍不得的，這些書都是弟子多年來壹點壹滴的收集，每年山下有書送到書山書樓，我都會提前跑去蹲點，不然就被饕餮似的其他幾個書蟲師兄們搶走了。”
　　“他們的手速我可是領略過的，不過，弟子鍛煉多年的手速也是不差，與幾位師兄們平分秋色吧……不過老師教誨過我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弟子覺得很有道理，所以還是把它們送給葉姑娘吧啊，望她好好珍惜。”
　　他微微揚頭壹嘆，語氣有點惋惜與舍不得：
　　“說回來，哎，這些老書雖然有殘頁破頁，封面包裝陳舊，但是卻是我壹本壹本從山下馬匹拉運來的書堆裏挑撿出來的，有不少都是孤本啊，很難再刊了，雖然看起來是破了點，山下不懂道道的人把它們當作廢紙壹股腦往書院運，但是弟子卻是知道它們的珍貴……嗯，現在又多了壹個葉姑娘知道了。”
　　說到這，李錦書有點開心。
　　眾人：“……”
　　晏幾道手裏魚竿放下後又拿起，最後看著這位大弟子，忍不住道：“她……她是怎麽知道的？”
　　李錦書高興道：
　　“我和她說的啊。她剛開始接過這些書，看了壹眼後笑了笑，認真問我是不是挺貴重的，我點點頭，說價值千枚神仙錢都不換吧，葉姑娘聽到後好像還挺不好意思的，壹直推拒，還說要給錢給我。”
　　他搖頭，表情壹本正經道：
　　“但是我身為先生弟子，師弟師妹們的大師兄，送出去的東西，哪裏有再拿回來和收錢的道理？”
　　“不過我還是有點舍不得的給她解釋了下這些書的來歷，與具體珍貴之處……把之前那些的話如實講了，讓她不要內疚自責，好好保管它們即可，不用擔心我的，反正這些書我已經翻過無數遍，基本已經不需要了……另外，回頭山下還會再運舊書來書山書樓，我到時候再去蹲點撿漏就是了，就是那些書蟲師兄們和壹些新加入的師弟們，有點麻煩，唔，我下次得叫子瑜壹起去。”
　　場上的空氣又靜了些。
　　李錦書點點頭，朝沈默的眾人慨然道：
　　“不過這些都不在話下。葉姑娘能喜歡這些書就行，畢竟陪伴了我不少年了，另外以後好好看這些書，不用再麻煩的跑來問我了。葉姑娘當時聽完後，好像看起來挺感動的，抱著書朝我鄭重的道了壹聲謝，而且當時她嚴肅正經的都沒喊我的字了，直接喊我李公子，然後葉姑娘抱著書轉頭就走了，腳步快的我都有點跟不上……”
　　樂於助人的李錦書最後忍不住撓撓頭，略微困惑道：“而且說來奇怪，以前每回來書院，葉姑娘不是都不認識路嗎，說是書院建築看起來都風格壹樣，要我送她離開……那壹次她抱著書走，都沒讓我送，額可能……是知道路了吧。”
　　“……”
　　此刻，某人語落後，漁舟渡出奇的寂靜。
　　晏幾道壹只手停在了胡須上，壹只手停在魚竿上，連此時江水中有魚兒咬鉤托桿，他的兩手都沒有動。
　　垂釣的老者啊著嘴，看著自家的大弟子，怔怔不語。
　　周圍的師弟師妹們聽完後，也呆住了，看向大師兄的眼神越發‘敬仰’。
　　“額，老師，妳怎麽了。”
　　晏幾道合上嘴，轉回了頭，默默看了會兒跳動的魚鉤。
　　“錦書啊。”
　　“啊，弟子在。”
　　晏幾道沒去看李錦書，看著前方，點頭嚴肅道：“妳有空多去找找妳小師弟，妳……多請教壹下。”
　　李錦書壹楞，“這是為何？”
　　晏幾道沒有說話，拍額嘆息了壹聲。
　　他晃了晃頭，然後像是想起了些事，笑了笑道：“妳小師弟好像是今日回書院吧。”
　　李錦書點頭，“嗯。”
　　他忍不住又嘆：“欸先生都問了好多遍了，也派弟子去打探了七次了……學館那邊說，應該就是今日傍晚返回了。”
　　“哦，好多遍……七次有這麽多嗎？哈哈……”
　　愛紅楓的老者大笑搖頭，手腕壹用力，挑起了魚竿，將那只咬鉤多時的魚兒吊在了空中。
　　“好大壹條鱸魚，哈哈，錦書，那妳就第八次再跑壹趟學館，候壹候妳的小師弟，叫他晚上滾過來吃鱸魚，要是他急著去找媳婦，那就把靈妃也壹起叫來。”
　　李錦書和身後師弟師妹們對視了眼。
　　他看著偏心的先生，又笑又無奈道：“是，先生。”
　　這時，晏幾道忽道：“對了，之前讓妳打探的事情如何？妳小師弟……與他學堂的那位朱先生真的走的很近？”
　　李錦書微怔，如實答道：
　　“聽說好像只是都愛好書法，小師弟的字，老師妳也知道，那位朱先生也是癡字之人，書院內無人不知，所以，應該算是愛好相投吧，我去打聽了下，除了墨池學館裏有些學子對於朱先生任命小師弟當助教壹事不服外，好像沒有什麽其他風言風語……”
　　他擡目看了眼面色平靜難以琢磨的老師，輕聲道：“而且小師弟下山考核前，就已經很少再去那位朱先生的猗蘭軒了……”
　　晏幾道輕輕點頭，呢喃壹聲‘那就好那就好’，便重新把註意力放在了魚竿上。
　　“咦，是條好魚，接好了。”
　　晏幾道魚竿壹甩，壹手扣住了那條肥美的大江鱸魚，拂須壹笑，將魚遞去了身側。
　　李錦書伸出兩手，準備接過，同時他心裏開始悄悄嘀咕起等會兒去找小師弟的事情了：“老師說我要多向小師弟請教學習……奇怪了，難不成小師弟有什麽我不會的隱藏知識技能？到底是請教些什麽呢？書法嗎？”
　　就在李錦書伸手接魚，有點走神之時。
　　他突然手抓了個空。
　　李錦書楞住，低頭壹看。
　　原來是身前的老師忽然將那只抓魚的手縮回了。
　　曾在某片楓葉刻字的垂釣老者只手抓魚，偏頭向南，輕聲。
　　“錦書，妳小師弟在哪。”
　　“啊，應該快到書院了，我下午才去問的，應該錯不了……”
　　老者搖頭，依舊面朝南，重復：“他在哪……封禪。”
　　“大離王朝……哦，好像是祭月山那邊。”
　　“祭月……山。”
　　老者深呼吸壹口氣，點頭，將鱸魚丟入江中，身形壹逝，沿著筆直離瀆，逆流南去。
　　李錦書等弟子們楞在了原地，看著老師剎那消失不見後空蕩蕩的座位。
　　壹道老者嚴肅鏗鏘的話音，響徹蘭舟渡。
　　“速去通知墨池學館！下山的墨池學子……妳們小師弟出事了！”
　　李錦書壹驚，頓時十萬火急的奔去墨池學館……
　　……
　　望闕北部，這壹季的秋風本是南風。
　　由南吹到北。
　　而在今日，獨幽城與大離王朝之間潔白壯觀的萬丈雲海上。
　　卻有北風呼嘯。
　　有壹襲白色儒衫洞穿雲海。
　　破碎無數白雲，驚惱了不少雲海駐留散步的天誌境乃至金丹境修士。
　　然後當隸屬壹座座大仙家的他們皺眉看向那個橫沖直撞的倩影之時，嘴邊的話語頓時又咽了回去。
　　竟是第六境大能的元嬰遠遊！
　　且還是十分罕見的元嬰女修。
　　話說望闕洲什麽時候多了壹位這麽年輕陌生的元嬰境女修……
　　九天雲海之上。
　　讓無數修士噤若寒蟬驚疑閉嘴的那道倩影，逆風南下。
　　女子無瞳，眸子雪白，直視前方。
　　那人在竹林小院與她牽手，那時壹身墨色的她回眸，與他的平靜目光對視。
　　他說。
　　芊兒壹千裏。
　　他笑說。
　　不準教我做事。
　　他還又說。
　　朱幽容，妳喜歡寫字，喜歡養蘭，喜歡忘課……這很好，能明白自己喜歡做的事，克服險阻，投身其中，這很好很好。
　　但是，本公子要說但是。
　　但是生活裏還有很多很多其他事情妳也要去認真面對，也要去笑著嘗試，就像妳說的日子悠悠，修士大能也得過平凡日子。
　　幽容道友，妳不能為了壹個愛好，而荒廢了周圍其他有趣的風景。
　　就像我喜歡寫字，但我也喜歡詩書經義，喜歡美人美色，也喜歡美景良辰，喜歡好吃懶做摘藤鷹兄黃瓜，也喜歡早起澆水東籬鋤田……好吧，彈琴有些例外，但我也在努力嘗試。
　　幽容道友，妳以後出門勿要匆匆忙忙再忘束胸了。
　　以後寫字閑暇，可以賞賞花圃風景，多關心下某個小小書童，莫讓那丫頭寂寞澆花，無人問津，性子越蠻越野。
　　可以多去看望下某個古板難處的板臉學生，和她多聊聊心事，讓她別壹天到晚繃著張臉，少女年紀要多笑壹笑。
　　妳也勿要再偷懶摸魚，忘記時辰，要調整好生活作息……好好接回率性堂與正義堂的書藝課，學子們心裏其實更想讓妳這位溫柔先生教導，而不是某種意義上的拋棄……
　　“啊啊啊啊啊——！”
　　此時此刻，萬丈雲海上，壹向溫文爾雅的雪目元嬰女子突然仰首壹聲長嘯。
　　震滅千裏雲海。
　　那人最後笑語。
　　幽容道友，汝勿要再癡於眼前某壹物……或某壹人便執怮不拔了。
　　吾今以此言與汝永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