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村子 by 馮積岐
2018-8-30 06:01
第壹章
祝永達在村口那棵松樹下碰見馬秀萍是很偶然的事情,當時,他不可能產生這樣的念頭:有朝壹日娶馬秀萍為妻,從此甜甜美美地活人過日子。
那是壹九七九年早春二月的壹個晌午。
走在田地裏的祝永達覺得明媚的春天仿佛是從他腳底下生長出來的,解凍了的土地酥軟而仁慈,從枯萎的色澤中掙脫出來的麥苗兒撲面而來。遠遠近近的村莊裏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雞鳴狗吠聲和空氣中逸散出的各種細微的聲音在表示大地蘇醒了活躍了。他從大隊辦公室出來沒有回家去,獨自壹人來到了田野上。他心裏激蕩得厲害。他用右手撫了撫濃密烏亮的頭發,擡起眼註視著前方。二十五六歲的祝永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年輕些,他消瘦、白凈,目光深沈而略顯憂郁,那張猴兒臉和母親呂桂香的臉龐極其相似。文質彬彬的樣子不像個農民。
他慶幸他活下來了,活到了今天。
在松陵村,像他這樣的地主富農的娃死了五個瘋了兩個。他沒有料到三十年以後(從壹九四九年他家被定為地主成分算起),只有壹紙文件,或許只是某壹個人的壹句話,地主成分就沒有了。壹個人的命運的改變原來這麽簡單!簡單得使他難以置信。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可以被壹紙文件或壹句話左右幾十年,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呀!他既高興又悲哀。
現在,套在脖子上的枷鎖終究被解開了。動手給松陵村地主富農的娃們解開枷鎖的是村裏的支部書記田廣榮。宣讀完文件,田廣榮進壹步解釋:“社員”是地主富農第三代子女的家庭成分,“社員”不再是“黑五類”了。會場上鴉雀無聲。會散了,祝永達順手抓起坐在屁股底下的半截子磚頭毫不遲疑地扔出去了,磚頭在壹堆瓦礫中砸出的響聲幹脆有力。走出大隊的院子站在路邊他痛快淋漓地尿了壹泡,朝著腳下他生活過的這塊土地尿。他回頭看時,趙烈梅還沒有走,她站在大隊院子門口,臉上掛著豐富而燦爛的笑,正在不錯眼地看著他。他不止壹次地從趙烈梅的目光裏捕捉過脈脈溫情。雖然,他不知道他在這女人心中的位置,但他明白,這女人很同情他。她是田水祥的婆娘,大他六七歲,橢圓形臉盤,肌膚微黑,極其豐滿。她的眼睛說話時在笑,不說話時也在笑。他回過身來系褲帶時趙烈梅莫名其妙地朝他點了點頭,趙烈梅那喜滋滋的心情結結實實地寫在她那表情飽滿而潤澤的臉上。
是田廣榮把他叫到大隊辦公室去的。田廣榮暗示他,要調他到大隊裏來工作。他沒有表態也沒有感激田廣榮,出了大隊院子朝那棵白皮松走去了。
這棵白皮松有壹半枝丫已經幹枯了,幹枯的樹枝仿佛老人的手瘦骨嶙峋地伸向飽滿如籽的藍天。松陵村人誰也不知道這棵白皮松有多少年歲了。松樹下曾經有壹座陵墓,陵墓是唐代末年被唐僖宗封為岐王的節度使李茂貞的兒媳的。因為有了這棵松樹因為有了松樹下的這陵墓,村子才叫了松陵村。
祝永達在松樹下站立了片刻,信馬由韁地在麥地裏徜徉。太陽很嫩,跟路邊浸出的小草壹樣。自由自在的春風如同脫了韁的牛犢子,很隨意地把太陽抓過來給祝永達灑在臉上和身上,他覺得,壹絲暖意跟線壹樣從他心上掠過去了。
田野上沒有人影,沒有牲畜,沒有蚊蠅,沒有機器,沒有噪音,沒有病毒,沒有階級,沒有另類,沒有恐懼,沒有學習會、講用會、鬥爭會;田野上有莊稼,有樹木,有青草,有腳印,有汗水,有色澤,有寧靜,有呼吸,有生長,有生存,有溫馨,有騷動,有鮮鮮活活的空氣,有蓬蓬勃勃的陽光,有平平安安的氣氛,有絲絲縷縷的感情。祝永達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突然覺得很輕松,欲望蓬勃得厲害,他只是想摟住他愛的或者不愛的女人把她們的衣服扒光,扒得壹絲不掛,攬在身底下盡情地發泄壹番:要壹覽無余要淋漓盡致要痛痛快快。他要人模人樣地做壹回男人,大喊大叫地做壹回男人。似乎這些年來他等著的就是這壹天。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被“解放”了。
祝永達恍然看見有壹個女人朝他走來了,步子邁得很碎。直至走到他跟前走到松樹底下他才看清了,是馬生奇的大女兒馬秀萍。馬秀萍壹只手挎在書包上——他第壹次註意到女孩兒的手是那麽纖細柔嫩那麽招人註目。馬秀萍先開口叫了他壹聲永達叔。他擡眼壹看,女孩兒的臉紅紅的,粉粉的。她長得十分俊俏。傷感的松陵村似乎因為有了她而變得光彩了,她給晌午的田野新增添了“有”——有了鮮艷的色澤。
“秀萍,放學了?”
“沒有哩。”
“妳咋老早回來了?”
“我爸不叫我念書了。”
“妳十幾了?”
“我是壹九六五年的,十四了。”
“才十四歲,為啥不叫妳念書?”
“我不知道呀。”
馬秀萍那對柔軟的大眼睛滿含著委屈而無奈的神情。
“妳爸呢?”
“在後邊,等壹會兒就回來了。校長和他說話哩。”
“妳回去,等他回來了,我給他說,叫妳去念書。”聽祝永達的口氣,好像馬生奇非聽他的話不可。
馬秀萍就站在他跟前,說話時隱隱約約突起的胸脯壹起壹伏,略顯潮濕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後來,祝永達曾經不止壹次地想,那天晌午他和馬秀萍的相遇大概是天意是上蒼的安排是壹種宿命,使他有機會近距離地註視她閱讀她。十幾年以後,緊緊依偎著他的馬秀萍直言不諱地問道:“是不是從那天晌午起,妳就開始打我的主意了?”他說:“哪能呢?我咋敢打壹個十四歲女孩兒的主意?”他沒有撒謊,他剛剛被不再“另類”,剛剛被“解放”,他還沒有那樣的勇氣。馬秀萍給他留下的只是壹種明晰的、美好的印象,他的心中仿佛透進來了壹束亮光,他不由得沖動,真想放開喉嚨大聲吶喊幾聲,或者脫光衣服就在這田野上瘋跑,直到累得趴下起不來為止。他只有壹個願望:壹定要人模人樣地活人做出點事情來。在過去的那十年間,他簡直活得不是人。
祝永達目送著馬秀萍從松樹底下走過去從田野上走過去,她的背身在他的目光中淡了,再淡了,淡到了他的視力不能及。她那鴨蛋形的帶著孩子氣的臉龐還在他眼前,她那雙汪滿了水的眼睛還在他眼前。女孩兒仿佛於壹瞬間長進了他的肉裏,把根須紮在他的心裏了。
馬秀萍走後不壹會兒馬生奇從南堡公社中學回來了,他是去給馬秀萍退學的。馬生奇快四十歲了,中等個子,四方臉,壹頭短發稀稀的,跟受了旱的玉米苗壹樣。他走起路來,腿有點向外撇。祝永達攔住馬生奇問他,為什麽不叫馬秀萍念書了?
“我供她念書,那不把我冤死了?”
“她是妳的女兒,妳有責任供她,有啥冤的?”
馬生奇冷笑壹聲:“她是我的女兒?她要是我的女兒,我非把她供進大學不可,可惜呀可惜,她是野漢的,不是我馬生奇的。”
“娃大了,妳不要胡說。”
“不是我胡說,她確實是野漢的。別人不知道,我馬生奇知道,薛翠芳知道。”
馬生奇不住地扼腕嘆息。松樹的陰影在他的身上擺動著。他從煙盒裏抽出了壹支煙來手顫得半晌點不著火。馬生奇冤枉得搖頭跺腳。他很兇地抽著煙,恨不能壹口把那半截紙煙連煙絲吞下去。他跟套在碾子上的驢壹樣在原地轉了兩圈,壹雙手響亮地拍了兩下,好像等待了十幾年了才找到了壹個訴說冤屈的對象。
壹看馬生奇那十分憤慨的樣子,祝永達不知說什麽好。他給馬秀萍的那個保票是白打了?看樣子,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