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村子 by 馮積岐
2018-8-30 06:01
第六章
就在馬子凱瞇著眼睛神情專註地彈撥三弦的時候,祝永達和黃菊芬在盡情地交歡之中。
黃菊芬輕聲叫著永達永達。祝永達摟住黃菊芬,卻不動彈了。
“永達,妳弄呀,咋不弄了呢?得是不受活?”
“不,不是。爹,爹還沒有睡哩,我怕他聽見了……”
“聽見了就聽見了,怕啥?”
“爹知道妳有病哩。”
“我現在好好的,妳弄妳的。”
黃菊芬摟住了他的腰。他在黃菊芬的嘴唇上親吻著,他將她的舌頭噙在了嘴裏有滋有味地吸吮。更強烈的欲望通過味覺傳遍了全身,他的血液在奔流身體在鼓脹體內仿佛萬馬奔騰。這壹刻,祝永達處在忘乎所以的狀態中,自然而然地忘記了他身底下的女人是壹個嚴重的心臟病患者,他只覺得她是壹個鮮活的女人,使他的愛欲有處擱置的女人,使他能夠在她的田野上自由馳騁的女人,使他快活得神魂顛倒幾乎暈厥的女人。他被身底下的這具肉體陶醉了,他看不見黃菊芬急劇變化的臉龐聽不見黃菊芬急劇喘息的聲音。結婚四年了,他第壹次體驗了男女交歡的巔峰狀態。如果說,男女交歡有形態的話,那形態便是支撐人世間的壹根擎天柱;如果說,男女交歡有色彩的話,那色彩奪目耀眼、五彩繽紛;如果說,男女交歡有味道的話,那味道極其刺激,最好的廚師也調不出來。他只是覺得好,好得要命,仿佛是在酷日炎炎之中壹頭撲進了澇池裏的清水之中,仿佛是在砭人肌骨的三九天把雙腳和雙手塞進了暖烘烘的被窩裏。此刻,他渴望的是留住這感覺,讓這飽滿的感覺隨著他的血液壹起流淌,讓這感覺滲進他的肌膚、神經、骨骼,盤踞在他的腦海裏。他渴望的是能天天和黃菊芬好,好壹輩子,愛壹輩子。在壹陣酣暢淋漓之後,他輕輕地吻著黃菊芬,呵護她的情感特別強烈,雙手捧著她的臉龐的舉動十分輕柔。黃菊芬說:“我算是做過壹回女人了。”他說:“我要叫妳做壹百回,壹千回,壹萬回。”黃菊芬說:“那我就是松陵村最有福氣的女人了。”她的眼裏閃出了淚花,不由得哽咽了。他說:“妳咋啦?”她說:“我高興。”她用手推了推他長出了壹口氣,她說她胸口有點悶。他趕緊從她的身上下來了。他這才註意到,黃菊芬的臉色蒼白,頭發被汗水沾在了兩鬢,他壹摸,她渾身上下好像在水裏浸泡著。他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大概覺得這時候不該使他掃興,就說:“好,和妳壹樣好。”他說:“妳咋是壹身汗呢?”她說了實話:“我心裏難受得很。”她的淚水噴湧而出。他把手放在她的心口,緊緊地按住才能感覺到,她的心臟跳動失去了節奏,快得沒有間隙。他說:“妳快吃幾片藥吧。”她說:“沒有藥了。”他說:“我去醫療站叫正平哥來給妳看看。”“不。”她攬住了他,“妳不要離開我,我害怕,害怕得很。”那模樣,把他給嚇住了:她面無血色,連眼睛也懶得睜開了,兩行眼淚衰弱地掛在臉龐上,她於壹剎那間垮架了。他說:“不行,我得趕快去叫正平哥。”他能感覺到,她大口大口地向出呼氣,聽不見她向腔子裏吸氣。他穿衣服時,雙臂在顫抖,兩條腿伸進了壹條褲腿裏。他走出了房間,站在父親和母親的窗子底下猶豫了壹瞬間,沒有驚動父母親。他出了院門,直奔赤腳醫生祝正平家中去了。
馬子凱躺在炕上,怎麽也睡不著,三弦斷了弦,他只是覺得掃興,並沒有把這點兒事擱在心裏。馬子凱不是那種遇事就思量不盡、盤算不已的人。他總覺得耳邊有女人的哭泣聲,擾亂得他難以入睡。後來,他細聽,確實是有壹個女人在院門外啜泣,就趿上鞋,拉開了院門,走上了街道。街道上空蕩蕩的,沒有女人,也沒有女人的哭泣聲,他覺得蹊蹺,懷疑自己聽岔了。正要回去,只見頭頂上閃現出壹道細長的亮光,仿佛壹顆流星劃過天際放出的奪目耀眼的光彩。那光芒由燦白燦白而變得五彩繽紛,他定睛看時,壹只什麽鳥兒馱著壹個年輕女人從那亮光中飛出來了。悲聲來自天空。那女人淚水漣漣,他用手壹抹,自己的頭頂上也濕了。他再看時,天際高遠而深沈,只有星星在眨眼,他以為是幻覺,心裏抽扯著,沒有防顧,差點兒和迎面而來的壹個人撞在壹起。原來是祝永達只顧急急地向前跑,差點兒和馬子凱撞上。
“永達,這麽晚了,妳幹啥去呀?”
“我媳婦病犯了,我去叫正平哥。”
“要緊嗎?”
“要緊。”
“那妳快去,正平晚上不壹定在醫療站睡,妳去家裏找他。”
“知道了。”
祝永達顧不上和馬子凱多說,壹路小跑著,向北而去。
馬子凱知道永達的媳婦是個病罐罐,那女人究竟是啥病,他還不知底細。他看得出,永達自結婚以後,常常是郁郁悶悶的。如果不是成分害了娃,娃能娶這麽壹個媳婦嗎?在那個年月裏,盡管好姑娘成千上萬,對於地主富農的娃來說,只要是個女人,哪怕是啞巴、聾子、跛子、瞎子;哪怕是寡婦、二婚,只要人家願意就拾掇,對此,馬子凱太清楚了。祝永達在他面前什麽話都說過,就是沒有言及過他的媳婦。祝永達剛才神色慌張,他的媳婦大概病得不輕。他想等祝永達返回來再問壹問。馬子凱在院門前的石頭上坐了片刻,還不見祝永達和祝醫生過來,就回去了。
祝正平回到家,脫了衣服剛躺下,就聽見有人在院門外喊他。已是午夜壹點多了他還沒有合眼。前半夜是薛翠芳大呼小叫地把他喊起來的。到了醫療站,他才知道,是馬生奇的女兒喝了敵敵畏。幸虧那農藥放得久了,已沒有多少毒性,馬秀萍也喝下去不多,沒有鬧出人命來。她給馬秀萍用了催吐劑,等吐過之後,給她掛上了液體,從十點鐘折騰到快到淩晨壹點,這壹家三口才離開了醫療站。臨出門時,薛翠芳問祝正平:“娃要緊不要緊?”祝正平說:“沒事了,明天可以去上課。”薛翠芳說:“還去上啥課哩,她爸不叫娃念書了。”祝正平說:“娃就是為這事喝的藥?”薛翠芳眼睛潮濕了,沒有吭聲。祝正平在馬生奇臉上戳了壹眼,拍著他的肩膀說:“妳真是個二桿子,咋能不叫娃念書哩?”四十歲的祝正平言語不多,深沈練達,那張四方臉經常沈得很平。他待人誠懇、正直,醫術好,腿腳勤,很受人尊敬,威信也高,他就是罵馬生奇幾句,馬生奇只能忍受,不敢還嘴。祝正平給馬生奇說:“明天把娃送到學校去,妳給校長認個錯。”馬生奇嘴裏胡支吾。祝正平說:“咋樣?我說得不對?”馬生奇是那種吃硬不吃軟的貨,他說:“我送,我壹定送娃去學校。”
祝正平壹邊勾鞋,壹邊在院門裏問是誰。祝永達說是我。祝正平拉開了院門。祝正平的爺爺和祝永達的爺爺是兩兄弟。三四十年代,祝正平的爺爺是個半路子醫生,在縣城裏開壹家藥鋪。祝正平繼承了祖父的衣缽,在村裏做了赤腳醫生。
“誰病了?”祝正平的鼻音較重。
“我媳婦的心臟病又犯了。”
祝正平壹聽,連院門也沒顧上拉,匆匆忙忙地向醫療站走。進了門,他向出診包裏裝上了該裝的藥物,將出診包給祝永達,拿上了血壓計和聽診器,跟著祝永達壹路小跑著到了祝永達家裏。
進了房間,祝永達壹看,父親和母親起來了。父親在腳地走動著,母親坐在炕上,將黃菊芬摟在懷裏,黃菊芬閉著雙眼,氣息十分微弱。房間裏的氣氛如弦壹樣緊繃著,祝永達已嗅出了那緊張不安的味道,他心裏毛紮毛紮的。祝正平叫呂桂香撩起被子,用聽診器在她的心臟上聽了聽,然後,量血壓,摸脈搏。壹家人誰也不敢開口問,都屏住氣息等著祝正平發話。祝正平打開出診包,給黃菊芬註射了壹支肌肉針。
處理完畢,祝正平把祝義和壹家叫到隔壁祝永達的房間裏,他開門見山地給祝義和說:“三爸,人是沒救了,怕是撐不到天亮,快給她準備老衣吧。”祝永達壹聽,立時哭了:“正平哥,妳救救她。”祝正平說:“不是我不救,沒法救了,她的病,妳不亮清,還是我不亮清?她能活到今日個,臨床上已很少見了。”祝義和說:“正平,妳看現在還能不能去縣醫院?”呂桂香說:“人成這個樣子了,還能去縣醫院?妳得是不想叫娃再進祝家的門了?”(按照關中西府的習俗,壹旦親人死在院門外邊,二次不能再擡進來的)祝正平說:“去不去,妳們再商量壹下。”呂桂香說:“不聽妳三爸的,聽妳的,妳是自己人,還能不盡心嗎?”祝義和叫祝永達說話,祝永達左壹把右壹把地抹眼淚,他已是萬分悲痛心中亂成了壹團糟,哪裏還有什麽主意?呂桂香說:“都這時候了,妳還逼兒子?快給娃準備後事吧,這是命,妳真是老糊塗了。”
祝正平又給黃菊芬打了壹針。
呂桂香翻箱倒櫃地給黃菊芬找衣服。祝永達把黃菊芬摟在懷裏,忍不住哭出了聲,他壹面哭,壹面在自己的頭上捶打。他心如刀絞:假如他今夜不和她同房,也許,她再能活三年五載或者十年八年的。自責、悔恨、內疚、傷心、痛心、揪心……各種情緒扭結在壹起,皮鞭壹樣抽打著他。他緊緊地摟著黃菊芬。剛才,她還在他的身底下痛快地呻吟;剛才,她還是鮮活鮮活的壹個女人,怎麽說沒就要沒了?他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喊著:“菊芬菊芬,妳醒醒!”處於半昏迷狀態的黃菊芬從閉實的眼角裏擠出來了幾滴淚珠,他俯下身去,用舌頭將那幾滴淚水給她舔幹後,在她的臉龐上撫摸。呂桂香從箱子裏找出來了黃菊芬還沒有上過身的壹身襯衣和棉衣。祝永達摟住黃菊芬,不叫母親給她穿老衣。他放聲大哭,不可自主。呂桂香也止不住地哭了,她將衣服抱在懷裏,站在腳地,傷心地哭著。祝義和靠著房子門蹲著,垂下頭去,任憑眼淚無聲地滴。祝正平壹看這情景,說:“永達,妳聽話,咋像娃娃壹樣?等壹會兒,人斷了氣,衣服就不好穿了。”祝正平動手將祝永達從炕上拉下來了。
祝正平將祝永達叫到院子裏,他說:“永達,妳不要惹妳爹和妳娘傷心了。妳要承受得起,人生的路長著哩。妳再難受,也是於事無益。”祝永達止住了哭,他說:“我真沒想到,她會這麽快……”祝正平說:“我給妳說過了,這病說完,人就完了。快去給她準備後事吧,我回去了。”祝永達要送祝正平回去,祝正平擺擺手,不叫他出來。
呂桂香進了竈房燒水,準備給兒媳凈身子。
祝義和出了院門,去找趙烈梅來給呂桂香幫忙。
祝永達從炕上的針線笸籃裏找出來壹把剪刀給黃菊芬剪指甲。結婚四年來,他是第壹次,也是最後壹次給她剪指甲。祝永達知道,黃菊芬雖然是病身子,但她很愛幹凈,很整潔,很愛美,祝永達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有樣子。剪完了手指甲,又剪腳趾甲。
等呂桂香燒好了水,趙烈梅來了。
趙烈梅壹進屋就開始給呂桂香幫忙,她端著壹盆水站在炕跟前,呂桂香蘸著水用毛巾在兒媳身上揩擦。呂桂香是第壹次目睹兒媳這小巧玲瓏的肉身子,黃菊芬壹身的細皮嫩肉,渾身上下像十五的月光壹樣發亮,呂桂香似乎不敢看她,看壹眼,眼淚就止不住地向下流。從黃菊芬進門那天起,她就把她當做女兒看待,她知道兒媳有病,就疼惜她,不叫她下地勞動。生產隊長田水祥來催黃菊芬去水利工地,威脅說,壹天不去就扣壹斤口糧。沒有辦法,她就頂替兒媳去了水利工地。壹旦兒媳病倒,她就給她端吃端喝,即使是粗糧,也要給她把味道調劑好。冬天裏,她從場間提回來麥糠,給兒媳煨上炕,點上火;夏天裏,她用艾蒿將房間裏的蚊子熏走,才叫兒媳進屋睡覺。她再疼惜,也疼惜不了她的命,她這麽年輕就走了,使呂桂香痛心的是:作為女人,兒媳來到人世間壹場,沒有生兒育女沒有留下後代沒有享受過做母親的樂趣。也許,她還沒有解過褲帶,連做女人的滋味也沒嘗過,她活得比松陵村任何壹個女人都可憐。趙烈梅壹看被龐大的悲痛扼住了的這壹家人,也十分傷心,陪著呂桂香流眼淚。她雖然風風火火,說話無遮無攔,卻極富同情心,人很善良。趙烈梅記得,祝永達和黃菊芬結婚沒幾天,她在街道上碰見了黃菊芬,沒深沒淺地問黃菊芬:“結婚好不好?”黃菊芬滿臉羞得通紅,沒有言傳。她說:“還害啥羞?給嫂子說說,是啥滋味?”黃菊芬垂下頭說:“我身體不好。”她說:“照妳說,永達還沒有和妳弄過?”黃菊芬垂下眼,點了點頭。她說:“身體不好不要緊,女人能提得起壹鬥糠,就能挨得起男人。嫂子看妳沒麻達。”黃菊芬臉壹紅,“哧”地笑了。過了些時日,她再次碰見了黃菊芬,問她:“嫂子的話咋樣?”黃菊芬說:“嫂子是過來人,還能說假話嗎?”她不知道黃菊芬的病有多麽嚴重,她希望這女人能享受到床上的樂趣,希望祝永達和她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呂桂香給黃菊芬揩擦下身時發覺從兒媳那裏流出來了那東西。呂桂香剎那間明白了什麽,兒媳大概是在極其快樂之後離開人世的。趙烈梅也註意到了。這個快嘴女人說:“是不是他們耍得過頭了?”呂桂香說:“哪有經不起男人耍的女人?這是命。”趙烈梅說:“我也不信,她就沒有提壹鬥糠的力氣。”呂桂香又擰了壹把毛巾,將黃菊芬的那兒擦了壹遍。呂桂香不由得嘆息:人生寡味得很,活在世上,只是活那壹時時。趙烈梅也跟著呂桂香感嘆:人在世上爭來鬥去,到頭來腳壹蹬,腿壹展,都是壹樣的。兩個女人給黃菊芬凈了身子,穿上了老衣。可是,在穿鞋時遇到了點麻煩。鞋是從黃菊芬的箱子裏找出來的,壹雙是方口黑條絨鞋,壹雙是紫紅色方口平絨鞋。兩雙鞋都沒有楦開,都有點小。呂桂香比試了壹下,黑條絨鞋比方口平絨鞋大壹點,就決定給黃菊芬穿黑條絨鞋。趙烈梅就按住了黃菊芬的腳,由呂桂香穿鞋。鞋沒穿上,呂桂香反而跌倒在腳地了。趙烈梅嘴快:“妹子,妳還蹬啥哩?鞋太小了,不是妳腳大,妳就將就點。”呂桂香搖搖頭,不叫趙烈梅說,她取來了黃銅色的鞋“溜子”,硬給黃菊芬穿上了鞋。
淩晨三點二十分,二十四歲的黃菊芬咽了氣。
在如何安葬黃菊芬這件事情上祝義和和兒子發生了分歧。祝永達主張簡單地安葬,越快越好,好像隨著黃菊芬的入土他的悲痛才能減輕幾分。祝義和不這樣想,他要把安葬兒媳當做壹件隆重的紅白喜事來過,好像事情過得越大他的心裏越安寧,也越能對得起早去的兒媳婦。呂桂香的想法和祝義和的壹模壹樣,呂桂香給兒子說:“妳的媳婦是咱明媒正娶來的,菊芬也沒有啥過失,娃來世壹場不容易,把喪事要給過好。”既然人也沒了,為這事還計較什麽?祝永達不願意給兩位老人痛上加痛,他怕自己執拗兩位老人,惹他們傷心,就由了父親來安排。
第二天清早,祝永達請來陰陽先生出了門牌(訃告)。吃畢早晨飯,馬子凱腋下夾著壹卷子燒紙進了祝義和的家門。祝永達接住燒紙,跪在黃菊芬的遺體前,燒了幾張紙。馬子凱安慰了祝永達幾句。他問這父子倆,喪事咋過呀?祝義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馬子凱說:“妳們這樣定了,就這樣過。”祝義和說:“也不鋪排,把心盡到就行了。”馬子凱說:“需要我幫忙,就言傳。”祝永達說:“子凱叔,妳幫著給門上寫壹副對聯吧。”馬子凱說:“我回去就寫。”沒多少時辰,馬子凱就將擬好寫好的對聯拿來了,上聯是:菊歸九天悲夜月,下聯是:芬留三秦憶春風。
到了晚上,田廣榮來了,田廣榮也是拿著紙錢進了祝家院門的。好多年了,田廣榮很少進這個院門。松陵村所有的地主富農家的院門田廣榮幾乎就沒有進去過,除非是抄家分浮財。就是偶爾進了哪個地主富農的家,他只是站在前院吆喝壹聲再不向前走壹步。從年輕時當上村幹部,田廣榮的階級界限就劃得很清,在他看來,在松陵村,有地主富農,就沒有他;有他,就沒有地主富農。他是共產黨在松陵村的代表,共產黨和階級敵人永遠勢不兩立。田廣榮的到來使祝義和有點擔待不起,他既驚詫又欣慰:連田廣榮也看得起他們壹家,給壹個晚輩來致哀。到底是世事變了!如果兒媳早走兩年,恐怕他們要鋪排壹下喪事也會被田廣榮擋住的。他覺得,他安葬兒媳的打算沒有錯,即是鋪排壹下也不過分。田廣榮拉住祝義和的手,對他說要節哀。祝義和嘴唇顫抖著說不出來話只是連連點頭。田廣榮問祝永達經濟上有沒有困難。祝永達說沒有。田廣榮安慰了祝永達兩句,就走了。祝義和將田廣榮送出了院門,送上了街道。年過五十的祝義和骨架大,身坯大,背稍微有點駝,他趿著鞋,走起路來腳擡得很低。祝義和目送著田廣榮走遠了,才進了院門。他給呂桂香說:“田支書來了,剛走了。”呂桂香說:“知道咧。”他說:“田支書送了燒紙。”呂桂香說:“我見來。”他攆在呂桂香身後又說:“田支書……”呂桂香就說:“咕噥啥?”他說:“我是說田支書……”呂桂香說:“我知道他來給娃送了紙。”祝義和轉身走開了。
田廣榮走後,祝家的族人祝拴奎、祝拉勞、祝仁來和祝萬良的媳婦何寧娟來送了紙錢。來送紙錢的,還有田家的田有誌、田萬勞、田興國、田根根、田得安、田玉常;馬家的馬來鎖、馬仁義、馬潤緒;馬誌敬沒有來,打發他的兒子馬剛剛來送了紙錢。
安葬黃菊芬的日期由請來的陰陽先生確定,日子定在“頭七”那天(人去世後的第七天);墓穴的位置也是陰陽先生給勾的。祝義和要把去年才給自己買來的壹副上好的松木板給兒媳做棺材,呂桂香不情願,她說:“給娃去縣城裏擡壹副棺材,省心。”祝義和壹聽就躁了:“妳是為了省心嗎?妳是痛惜那松木板,娃在人世上壹場,連壹副好材板也背不去嗎?縣城裏擡的棺材八面漏風,像火柴匣子壹樣,能行嗎?這事兒將就不成。”呂桂香說:“不是我痛惜,妳沒了,裝啥呀?”祝義和說:“我沒了,妳們隨便捏就壹個木匣匣子,妳們沒錢,裹壹張席埋了也行。”不是祝義和發了躁,呂桂香就不犟嘴了,不是的。她被老漢所感動,她知道,老漢也像她壹樣疼愛兒媳,甚至比她更疼愛。她說:“就按妳說的辦。”
大木匠請來了。松木板從樓上擡下來,開始做棺材。松木板是大二五的(大頭厚度2。5寸,小頭厚度是1。7寸)十頁板子。全(做)棺材前,放了鞭炮。墓是生產隊派人給打的。墓打好以後,祝義和提出來要用磚頭箍墓,呂桂香和祝永達不再攔他,呂桂香把自己攢的私房錢拿出來叫永達去買磚頭。第五天,棺材就做好了,墓也箍好了。棺材是用洋漆漆的壹錠黑,棺材內和棺材外面吊上了200瓦的燈泡兒,進行烘幹。
下午,祝義和拿了壹把笤帚,扛著壹把鐵鍁,進了公墳地。他下到墓穴中,拿鐵鍁把殘留的碎磚頭渣和石頭渣清理了出來,用笤帚把整個墓室打掃得幹幹凈凈,爬上了墓穴。這項工作本來該由永達來做,可是,他不放心,自己動手來幹。坐在墓穴口,老漢流了壹陣子眼淚。
黃菊芬剛去世那天,祝義和就打發族人給親戚們報了喪,散了孝布。他特別叮嚀自己的兩個女兒祝永梅和祝永婷,要給外孫子做壹身孝衫,要娃們給他們的妗子穿白戴孝。他給幾家的親戚都叮嚀:兒媳沒有子女,晚輩們壹定要給她穿白戴孝。
吹鼓手也是祝義和打發人請來的。
悲淒蒼涼的嗩吶聲從安葬的前壹天下午壹直吹到安葬的那天午後,低沈憂傷的哀樂把整個松陵村吹得流淚了。似乎是,人生的悲涼和莊嚴全都交織在哀樂聲中,這哀樂聲把不少莊稼人吹靈醒了,好像他們自己的人生、生命和生活與這音樂有著絲絲縷縷的牽掛;似乎是,當人們從人世間離開時,留下的只有那能夠喚起使人悲痛不已的哀樂聲了。悲傷的氣氛籠罩在整個松陵村,尤其是那些扯著棺材上的幾丈白布啼哭不止的娃娃們,惹得松陵村的女人們不住地淌眼抹淚,扼腕嘆息。
當天傍晚,祝永達從墓地裏燒紙回來之後,祝義和拿著壹卷子燒紙,進了公墳地。老漢壹進兒媳的新墳地就“哇”地壹聲哭了,他撲在兒媳的墳前頭,點上了燒紙,壹張壹張地燒著。他壹邊抹眼淚壹邊用樹枝兒撥弄著紙灰,那紙灰在墳墓上空不停地飛舞、飛旋、飛翔、飛躍。紙灰並沒有帶走老漢的哀傷和哀痛。老漢從內心裏疼愛這個言語不多、柔弱靦腆、壹副病容的兒媳婦。他目睹著兒媳婦在這個家裏受了四年疾病的折磨。他不止壹次地責備自己,不該讓兒子和黃菊芬完婚,他明白,這樁婚姻加快了她離開人世間的速度。他把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痛心地譴責自己痛罵自己折磨自己。幾天來,強忍著悲痛,把滿腹的心事深藏著,壹口壹口地吞咽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楚。
說起來,當初,祝義和也是出於無奈。
祝永達剛過了二十歲,祝義和就開始給他張羅媳婦,在松陵村,像祝永達這樣的地主富農的娃,打了光棍的有好幾個。祝義和也試圖讓祝永達到山裏去給人家當上門女婿,但作為父母的獨子,祝永達寧肯沒媳婦也不願意離開父母親。祝義和兩口為兒子的媳婦犯愁,他們壹提起來就嘆息不止,愁眉不展。祝永達二十壹歲那年,祝義和將上門要飯吃的壹個甘肅寡婦領進了家門,這個大祝永達六歲的女人在家裏只睡了兩個晚上,還沒等圓房,就被田廣榮派的幾個民兵趕走了。
在祝義和很無望的時候,他在縣城街道上碰見了和他在縣城小學讀過書的同學黃炳仁。黃炳仁壹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回家當了農民。兩個人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相互說起了自己的生存狀況,祝義和就把兒子沒有媳婦的事說給了黃炳仁,黃炳仁聽罷後說,妳不嫌棄,就把我那女兒給妳兒子。祝義和壹聽,急忙說:“我還嫌棄啥?兒子眼看要打光棍了。”黃炳仁實話實說:“我的女兒有心臟病。”祝義和就問:“要緊不要緊?”黃炳仁說:“那是慢性病,時好時壞的,看起來倒不像個病人。”兩個同學就在街道上訂了兒女婚事。沒幾天,祝義和兩口和兒子壹同去馬江公社黃炳仁家相親。看面相,黃菊芬是個乖巧的姑娘,確實不像個病人,她臉上有氣色,也長得端正。祝永達對黃菊芬的第壹印象不錯,這門親事就訂下了。壹九七六年正月初三,祝義和給兒子完了婚。假如,這女孩兒和祝永達不結婚,是不是可以多活幾年?祝義和去問他的侄兒祝正平,他要祝正平給他實話實說,祝正平雖然說得不十分明確,但意思是那樣的。他壹聽,越發覺得,這件事他做錯了,為了他的兒子,他使這女孩兒早早地走上了不歸之路。
祝義和看著久久不肯落地的紙灰,悲痛萬分,老淚縱橫。他越哭越傷心,越傷心眼淚越多,以至匍匐在地,雙手抓住黃土,大哭不止。
壹直到暮色濃重了,祝義和才搖搖擺擺地回到了家。呂桂香壹看祝義和臉色很難看,就勸他節哀。祝義和嘶啞著聲音說:“我把心裏的事全倒出去,就好些了。”呂桂香說:“娃就是那瞎瞎命了,剛不講成分了,她還沒活好人哩,老早就走了。”祝義和感嘆道:“人是壹節壹節活,誰壹輩子也把好事占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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