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十九章

村子 by 馮積岐

2018-8-30 06:01

第十九章
  祝永達和父親在麥茬地裏播種晚玉米。祝永達在前面用鐝頭挖,父親在後面把玉米種子下到坑裏去,再用腳將土撥進去,埋上種子。父子倆在地裏曬了壹整天,連壹畝也沒種得上,這樣的播種方式確實是太原始太古老了。原始社會,先祖們就學會了用這種方式播種,不過使用的是石器罷了。夏播和夏收壹樣需要搶時間。好多人沒有牲畜,分到了壹條牛腿或半條牛腿的莊稼人將牲畜倒騰掉了,死了牲畜的沒有錢再買。有些有牲畜的莊稼人寧願將牲畜廉價租給外村人,也不願意讓本村人租用,他們怕租用戶壹時三刻拿不出租金。同村人不好張口要,又擔心發生了糾紛,拉不下面子。祝永達聽見田水祥在隔壁地裏壹邊挖坑壹邊抱怨:“分田到戶有啥好果子吃?我先人給人當了半輩子牛馬,人拉著犁種地,到了我手裏,還倒退了,又得使鐝頭。”趙烈梅走到前邊去壹把奪下他手裏的鐝頭,罵道:“妳是叫花子嫖女人哩——錢少話多。妳去埋種子,我來挖。”田水祥說:“好好好,妳去挖。我知道妳嫌我說分田到戶不好。”趙烈梅掂起鐝頭,兩鐝頭壹個坑,壹會兒,就把埋種子的田水祥撂到後邊了。
  吃畢晌午飯,祝永達去找會計祝萬良,他想問壹問夏播的進展情況,祝萬良的母親告訴他,萬良上地去了。祝永達就攆到官路上的那片地裏來了。他擡頭壹看,馬誌敬壹家用人拉著犁播種。馬誌敬的人手多,三個兒子都能幹活兒了。馬誌敬按犁,三個兒子用繩索拉,他的女人跟著溜種子,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兒提著籃子溜化肥。站在地頭,祝永達老遠就聽見了父子幾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馬誌敬的大兒子馬剛剛光著上身,脊背曬得黝黑黝黑,他們都大汗淋漓的,跟水裏撈出來的壹樣。
  “老馬,歇壹歇。”
  “歇就歇。”
  三個兒子放下繩索,跑到路上的樹陰下來了。
  “有啥事嗎?”
  “沒有啥事,我想找萬良問壹問情況。”
  “問啥哩,好多人還沒種完哩。咱人手多,還湊合,沒人手的人,怕是按時節種不到地裏去了。”
  “剛分開,就是這樣,過兩年可能要好些。”
  這只能是祝永達壹廂情願的想法和說法。
  馬誌敬吃了幾口煙,說:“我看萬良從地頭過去了,他大概在大塄彎,妳去找。”
  祝永達找到了大塄彎,五隊的好些人都在大塄彎種玉米。祝萬良也是用鐝頭挖地種玉米。他壹看,祝永達來了,就停下了鐝頭。祝永達問他的進展情況。祝萬良說:“我昨晚上統計了壹下,夏播任務只完成公社分配的36%。”祝萬良的爹將壹粒玉米種子用腳埋住後,停下了活計,擡起頭來看了看祝永達,“侄兒呀,伯是實話實說哩,老蔣那時候,我們窮人沒牲口,用鐝頭種地,用人拉犁,如今,又要莊稼人這樣種地,和那時候有啥兩樣?”老漢用布鞋將壹個土塊兒踏碎,撥拉到了坑裏。老漢是個“裂筋頭”,他動不動就拿過去和當今比。老漢埋了兩個坑,又說道:“永達,妳是松陵村的官人,能不能給上面說壹說,叫給咱老百姓想些辦法?”祝永達說:“三伯,上面能把地給咱分到戶就不錯了,妳今年的麥子沒有少打吧?松陵村人再也不為吃糧發愁了,得是?辦法還得咱自己想。”老漢壹聽這話不高興了,“上面那些人只管納糧繳稅,和那時候有啥兩樣?那時候,地裏打得少,稅也輕,松陵村滿共才交十二石三鬥六升四合麥子。妳不信了問馬子凱去,他當過鄉長,他亮清著哩。”祝萬良壹聽就擋老漢的話題:“爹,妳看妳,扯那麽遠幹啥呀?”兒子這麽壹擋,老漢躁了,“妳不知道。妳爹我那時候窮,不掏錢還能把財東家的高騾子大馬賒來種兩天地,現在,妳把誰家的牲口能賒來?我說錯了,得是?種壹畝地向人要十五塊錢,搶人呀?心那麽黑,還能當個財東?”祝永達笑著說:“三伯,妳不要發躁,等忙畢,我到妳家裏去,妳把過去的事給我好好說壹說,我真還想聽壹聽哩。妳經見的世事多,國民黨和共產黨的世事都經見過。連妳也說共產黨不好,那就沒良心了。”老漢爭辯道:“不是共產黨不好,是共產黨的壹些幹部不好。”祝永達後悔他不該來找萬良,他離開地裏時,明顯地感覺到,萬良父子倆種玉米的和諧不可能再保持下去了。
  祝永達向回走的時候,老遠看見馬誌敬開始耱地了。他的女兒蹲在耱上,雙手抓住繩索,父子四人拉著耱,太陽光似乎全部聚攏在他們身上了,他們滿身是汗,祝永達不願意再目睹他們那彎腰曲背的樣子,走到地頭,加快了腳步,逃跑似的很快過去了。來到六隊的地裏,田興國他們幾個又在抱怨,說這樣種地,還不如生產隊那時候。祝永達笑著說:“生產隊那時候,有這麽自由嗎?現在,想啥時候出工,啥時候就出工,想啥時候收工,就啥時候收工。”田興國說:“叫花子自由得很,沒飯吃,咱要的是自在,要啥有啥才叫自在。”祝永達說:“妳還想多自在?”田興國說:“我要是活得自在,就不用鐝頭種地了。”田興國的話對祝永達的觸動不小,不自在是實行責任制造成的嗎?不是,絕對不是。壹定要糾正田興國的這說法。可是,還不等祝永達開口,田興國就笑了:“兄弟呀,妳的心太輕了,人家給了二兩銀子妳就磕頭?”祝永達壹聽,田興國的話味兒不薄。田興國的意思是:上面只是把土地分給了農民,妳就感激得不行,妳咋那麽容易滿足?不是他祝永達覺得分田到戶了什麽都好,值得他感激,而是他認為走出這壹步是很大的進步,很不容易。歷史上的每次重大改革都是付出了代價的。而眼下的事實是,松陵村不少人用鐝頭種地。這種生產方式的倒退使好多農民難以滿意。話甜不能當錢使。和田興國這時候談什麽改革呀,歷史呀,是很可笑的事情。他打消了和田興國爭辯的念頭。
  祝義和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買壹頭牛。莊稼人要種好地必須自己有牛。玉米沒按時種到地裏去,就是因為沒有牛。他連續去牲口集上跑了幾趟,牙口輕的乳牛少說要六七百元,就是買壹頭能使役的犍牛也要四五百元,壹斤上等麥子才賣三角二分錢,就是把家裏的麥子全部賣掉也買不到壹頭牙口輕的乳牛。沒有錢,想也是空想。老漢去和兒子商量。祝永達壹看父親買牛心切,就說:“我給妳湊些錢,妳把豬圈裏的那頭豬賣了,先花兩百多塊買壹頭牛犢,來年再使喚。”老漢想,兒子的話說得有道理,有多少錢辦多少事,先買壹頭牛犢子也行。
  第二天,恰逢是單日,正是公社收購站收購豬的日子。天剛亮,祝義和就吃了飯,去賣豬。祝永達幫父親把豬裝進了架子車,到大隊裏去了。那頭肥豬蜷臥在架子車裏不住地哼哼,呂桂香抓了壹把玉米,叫豬吃,她壹只手端著壹個盛玉米的小瓷盆,壹只手在豬身上撫摸,祝義和沒有註意到,呂桂香流淚了。這頭豬是她壹手餵養大的,現在她又眼看著它將被送死,她心腸軟,很憐惜,總覺得豬也有壹條命呀!呂桂香就是這麽壹個很善良愛動情的女人。聽見祝義和從房間裏出來,呂桂香用圍腰布擦幹了眼淚,她壹看,祝義和將壹條“大雁塔”牌香煙向手提包裏塞,這條煙是在外地工作的外甥回家探親時給他帶來的,割麥時也沒舍得吃。“妳去交豬,拿煙幹啥呀?”祝義和說:“如今這世事,妳不知道?萬壹交不上咋辦呀?”呂桂香壹聽,他要拿煙去送人,不理解:“咱這豬膘色這麽好,還愁交不上?”祝義和說:“膘色好並不等於能驗上。”呂桂香大概覺得老頭子的話沒有道理,疑疑惑惑地看著他,祝義和已經按住了架子車轅,回過頭來說:“這世道,沒人和妳講道理,有權就有理,人家不收妳的豬,妳幹瞪眼,沒辦法,這事妳不是沒經過。”呂桂香叮嚀老頭子:“驗不上,妳就把豬拉回來。”
  祝義和來到公社收購站的時候,他的前面已經排了十幾輛架子車,他將架子車排在後邊,蹲下來等待。太陽快端了,還沒有開始收豬,過磅的坐在磅秤後面漫不經心地抽著煙,他那眼神裏的意思是:妳們手上的豬能不能換成鈔票,權力就在我的手中掌握著。年紀輕輕的,目光裏就盛滿了主宰人的愉快和時刻準備施展的蠻橫。那個驗等級的坐在房間裏和幾個人說閑話,他用高喉嚨大嗓子牛皮哄哄地表示:在這壹方院子裏他和過磅的是權力至上的人物。他故意用等待的焦灼折磨這些巴不得把豬賣掉的莊稼人,他摸透了此時此刻莊稼人的心理,莊稼人越是心急發慌,他越是慢條斯理。莊稼人等急了,眼看失望得沒辦法,相互詢問:幾點鐘開始?其實,在這院子裏就沒有時間概念,那個驗等級的嘴裏說出的時間就是法定的時間。有幾個莊稼人攛掇壹個身坯高大的中年人去問問,究竟幾點鐘開始收豬。那個看似壹身力氣的高個子莊稼人縮頭縮腦地不敢去。這時候,祝義和開腔了,他說他去問壹問。
  祝義和推開那扇門時萬萬沒有想到他將遭遇什麽,不然,他不會進去的。驗等級的壹看進來了壹個老漢,雙手將他向門外推,祝義和說:“我問壹下,幾點鐘開始?我等了半晌了。”驗等級的說:“妳管幾點開始!到外面等去。”就在這時候,祝義和從提包裏取出了“大雁塔”牌香煙,驗等級的鄙夷地瞅了壹眼煙牌頭,叫祝義和拿上煙走人。盡管這條煙只值二元六角錢,但對祝義和來說,已是奢侈品了。祝義和說我等著用錢哩,妳能不能把我的豬先收了?祝義和將煙放在桌子上,驗等級的說:“妳拿上煙快走,不然,我就不客氣了。”祝義和沒有拿煙,他還沒有幹過這事,以為那些收受賄賂的人都要推讓壹番的。房間裏的壹個陌生人說:“這老漢,妳拿那爛煙還想送人?”祝義和就不知道,這種煙送人是拿不出手的,假若他拿出來的是幾十塊錢的禮物,這個年輕人不收,太陽非從西邊出來不可。祝義和看不來眉眼,還很固執。驗等級的壹聲不吭,拉開了門,抓起那條煙,順手壹撂,煙被撂在墻角那壹堆臟兮兮的豬毛中去了。驗等級的高聲對交豬的莊稼人說:“妳們都看,就是這老漢,拿壹條煙來糊弄我,想叫我給他驗個好等級。”驗等級的這壹手真是絕活兒,他將祝義和交給莊稼人去審判。立時,交豬的莊稼人將不滿、厭惡、憤怒的目光扭過來齊刷刷地對準了祝義和,莊稼人七嘴八舌地指責他不地道,有的人用粗話罵他是溜尻子的“尻子客”,有人說他是背著豬娃攆狼哩——沒事惹事。那個高大身坯的中年人,還想在老漢身上來幾拳向驗等級的表示他的正直。祝義和走到墻跟前,彎下腰,從那堆豬毛中撿起煙,裝進提包。他返回來抱住頭蹲在自己的架子車跟前,恨不能鉆到地縫裏去。他心裏像貓抓壹樣難受。
  終於開始收豬了。輪到了祝義和,驗等級的看也沒看他架子車上的那頭豬,粗聲粗氣地說:“沒事沒事,拉回去。”祝義和壹聽,木然了,他楞怔地看著驗等級的被簇擁到前邊那個架子車跟前去了,呆站了壹刻,攆上去擠到跟前拉住了驗等級的衣襟:“妳給我再看看。”驗等級的回過頭緊瞅住他那只粗糙的手:“放開!”祝義和懇求道:“妳給我再看看。”驗等級的舉起了剪豬毛的剪刀,祝義和才松開了手。眼看沒望想了,祝義和立時醋心了。驗等級的剛擰過身來,祝義和突然跪倒在這個比自己的兒子年齡還小的晚輩跟前了,連他自己也可能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跪倒在稠人廣眾之中,跪倒在藍天白雲底下,跪倒在壹個無賴面前。他抱住了年輕人的腿,頭顱低下去了。他的哀求和著血和淚。驗等級的年輕人無動於衷,他根本意識不到他是在作踐這個比自己的父親還年長的莊稼人,厲聲說:“放開手!”交豬的莊稼人都圍過來,他們為了自己的豬能驗上等級,用缺少情義的責備來討好這個年輕人。他們大概覺得,如果將祝義和擠走,就給他們自己多了壹個機會。他們明白,如果自己的豬驗不上等級,也會像祝義和壹樣窘迫、傷心,他們都等著用這壹筆錢來支付緊要的開銷。壹個上了年紀的莊稼人走過來拉住了祝義和的手,他將祝義和扶起來了,他可能覺得,這老漢確實太可憐了。他對旁邊幾個瞪眉豎眼的年輕人說:“咋能欺負老漢哩?雀雀也有指甲蓋大的臉,不要把老漢弄得沒臉面。”這時候,有壹個莊稼人從松陵村匆匆趕來交豬,他是松陵村大隊第七隊的隊長田得安,他壹看這情景,對圍攏的莊稼人說:“妳們欺負人也不看看是誰?他是我們松陵村祝永達書記的爹。”驗等級的壹聽是村支書的爹,立時變了臉。他深知,要在南堡公社站住腳,就不能得罪每壹個村支書,他們是用得著的人。他走到祝義和的架子車跟前,操起剪刀,哢嚓哢嚓地剪豬身上的毛。祝義和接過條子壹看,驗了個二等,老淚縱橫了。
  祝義和壹回到家就躺倒了,呂桂香以為他是傷風受涼了,給他熬了生姜蔥白湯,叫他喝。喝了也不抵事,老漢依舊飯量大減,昏睡不起,祝永達要叫祝正平來給他看看,他不,他說躺幾天就好了。祝永達還是放心不下,叫祝正平來給父親號了脈,祝正平是自己人,實話實說:他沒有大毛病。祝永達才放心了。
  祝義和的病在心裏,他心裏發酸發痛。他真是沒臉了嗎?他後悔自己不該下跪,真是老糊塗了嗎?他細細壹想,是那樣,也不是那樣。面對任何壹個有權的人,他都毫無辦法,不要說驗豬的是個年輕人,就是壹塊木頭,他也沒有辦法。在松陵村,解放後這幾十年來,最尊貴的人要算田廣榮,田廣榮的尊貴是靠什麽保證的呢?還不是因為他是村支書,有權!而在解放前,他的父親,他的爺爺,還有馬子凱、田老三,這些人物肯定是松陵村最尊貴的人,而他們的尊貴又是靠什麽保證的呢?靠的是有社會地位,有經濟地位。活老了,他又明白了壹個事理。人有時候必須屈辱地活著,這是世事。
  躺了幾天,祝義和對兒子的“為自己”有了點理喻。他覺得,兒子比他強,內心是強悍的。這麽壹想,他心裏就輕松了些。
  他在收購站受辱的事至死也沒給祝永達說。為了不叫兒子知道,他跑到田得安家裏去捂田得安的嘴,直到田得安給他保證,不向任何人說出去,他才離開了田家。
  躺了六天,祝義和起來了。他的心裏仿佛蛻了壹層皮。祝義和要做的第壹件事情是到集市上去買壹頭牛回來。這壹次,他懷揣著票子到集市上轉悠,轉悠了兩天,他沒有選中壹頭牛。要麽是他看不上,要麽是他看上了,票子不到位。
  已經是趕第四個集了,他轉悠了大半天也沒拿定主意。壹個經紀在他轉第壹個圈子時就盯上了他,那經紀把他領到了集市南邊,指住壹頭乳牛問他咋樣?他看了看,牛的毛色不錯,膘也壯,只有三歲口。他說:“牛是好牛,咱的票子怕是不夠。”經紀將袖子向下壹甩,右手縮進了袖口裏,祝義和隨之將手袖在袖子裏伸過去叫經紀捏,經紀壹捏,去和賣主談壹談,又來給他還錢。經紀壹邊在袖子裏抖動著手,壹邊說:“妳再添這個數,拉去算了。”祝義和好像被蠍子蜇了壹下將手縮回來了。這麽好的牛咋只賣二百多元呢?他有了疑心:莫非這牛是偷來的贓物?莫非這賣牛的是閻王爺太太有喜,懷的鬼胎?經紀壹看他不拿主意就問他:“咋樣?”他說:“主家說的那個價錢怕不實在吧?”經紀當然看出了他疑惑的不是價高而是價低,就將話挑明了:“賣不上價,不是不想賣,這牛有點小麻達。”“啥麻達?”“它是青光眼。”原來是這樣,難怪呢。祝義和走到牛跟前,用手在牛眼睛前拂來拂去,牛果然不眨眼。這青光眼就是細看,也看不出來。祝義和搖著頭:“牛沒眼睛咋犁地呢?”經紀說:“牛要是有眼睛,妳掏六百塊也拉不去。牲口比人聽話,妳牽上它使壹陣子,就能上畔了。”祝義和說:“能不能在這個價上說?”他和經紀又捏了壹遍手指頭。經紀笑了:“沒事,沒那事。妳出的這個價只能買壹條牛腿,妳把主意拿定,妳不要,我就給別人了。我看妳是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才給妳撮合哩,換了別人,那個價我不說。”祝義和又看了看牛的牙口,摸了摸牛的膘。經紀解下牛韁繩,給祝義和手中塞,“拉去吧,妳是撿了便宜,該知足呀。”這時候,賣主走過來,壹把奪走韁繩說他堅決不賣了,經紀又從主人手中奪過來牛韁繩,“老漢,掏錢吧。話說到交裏,手插在腰裏。”賣主抓住了經紀的手說:“說不賣就不賣了,我看這老漢心不誠。”經紀說:“老漢,妳答句話,妳不要,我就把韁繩給人家了。”經紀和賣主壹唱壹和,祝義和動搖了,他將腰裏的二百四十六元全掏出來了。經紀點了點,給了賣主,賣主壹數票子說他不賣了。經紀先是給賣主回話,賣主的態度很強硬,拉著牛要走。經紀又求祝義和,祝義和將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只有三塊錢。他本來留著這三塊錢是準備吃兩碗臊子面,回去時再買二斤肉的。他把這三塊錢交到經紀手上,才拉上牛,離開了集市。
  祝永達並沒有因為父親買了壹頭瞎眼牛而抱怨他,有多少錢辦多少事,如果父親手邊頭有錢是不會買壹頭病牛的。呂桂香壹看這牛走起路來理屈氣短似的低著頭,腿也不靈巧,就說:“怕是把醋煮下了,這牛咋使喚呀?”祝義和說:“牛還壯實著哩,能使喚,有總比沒有強。”祝義和說的是結實話:種麥子不比種玉米,壹把鐝頭根本不行,種麥要壹犁壹犁地犁過去,沒有牛,就得用人拉犁。
  沒幾天,就開始種麥子了。第壹天,是祝義和托著犁,呂桂香牽著牛。祝義和總以為,這瞎眼牛牽上幾回,就可以上畔。他犁了有壹分地,叫呂桂香松開手。呂桂香壹松開牛的籠頭,瞎眼牛就在地裏橫著走,胡亂地轉圈子,祝義和用鞭子打,再打它也不上套。祝義和這才明白,他被人使上了眼光霧,經紀的話是騙人的。第二天,他在前邊牽牛,祝永達在後邊托犁。壹晌下來,祝義和走得腰酸腿困。但他壹看,鄰家地裏壹家人背著套繩拉著犁彎腰曲背步履艱難的樣子,心裏就想,還是多虧了這頭牛。
  節氣過了秋分,麥子種不到地裏去,莊稼人心如火燒,沒有牛的人,誰也幫不了誰,誰也不願意再幫誰。由於地多牛少,地裏濕度很大,即使有拖拉機也進不了地,牛就很金貴了,租也租不到手。有牛的人將種壹畝麥子的價錢由五元擡高到了二十元,而且還牛皮哄哄的。上了年歲的人壹腔怨氣,他們說,那時候,租財東家的高騾子大馬也沒有這麽高的價。有牛的人就說,妳嫌貴,我還不給妳租呢。
  沒有牛,難住的不是壹家兩家。田玉常用人拉著犁種了壹天麥子,人受不了,就四處去借牛,他知道妹妹家有壹頭牛,就先去了妹妹家,妹妹告訴他,他們將麥子種上的第二天,妹夫就吆著牛到南塬種麥掙錢去了。田玉常叫妹妹到南塬去找壹找妹夫,妹妹吞吞吐吐了半晌,聽她的口氣,就是把妹夫找回來,也不會給他白白種麥子。人情比紙還薄了,使喚妹妹家的牛也要掏錢!如今的世事真是應了農村人說的那句話:“娘和女,親是親,壹兩棉花拿秤分。”有人就說,在生產隊裏時,人和人之間不是這樣的。
  田玉常氣憤不平地離開了妹妹家,到了三十裏開外的三姨家去碰運氣。到了三姨家,他才知道,種麥前,表弟因為沒錢花和姨夫鬧矛盾,把牛賣了,三姨家的麥子也沒種到地裏去。轉了壹整天牛沒借到,還耽擱了時間,田玉常回來後,只得用人拉犁種麥了。地裏很泥濘,拉犁十分吃力,田玉常就叫趙烈果扶犁,他和大女子田小娟在前邊拉。田小娟畢竟是細皮嫩肉的女孩兒,壹晌犁拉下來,兩條腿就邁不動了,肩胛和脊背上被繩索勒出來的印兒血紅血紅的。從那時候起,田小娟就想,她將來壹定要想方設法離開農村,無論如何不嫁給農民,農民到什麽時候都苦焦。
  祝義和給自己種上麥子以後,想叫瞎眼牛歇兩天,牛剛拉上槽,田水祥就來借牛了。呂桂香壹聽是田水祥就從房間裏出來說:“我家的牛是瞎眼牛,不好使喚。”田水祥說:“我叫烈梅牽著就是了。”祝義和說:“牛確實不好使喚。”祝義和也不想把牛借給田水祥,他想,他將三間廈房白給了他,壹間牛棚送給了他,他沾上了妳,就沒完沒了,得寸進尺,好像是他應該幫他。田水祥站在院子裏不走。祝義和進了牛棚,他跟著進了牛棚,祝義和到了前院,他跟到了前院。他張口閉口義和叔,還說:“等我有了錢。壹定給妳租金。”祝義和就想:就妳那樣子,啥時候能有錢。他說:“我的瞎眼牛是個殘疾,牛是不租人的。”田水祥說:“那就算借吧,借我壹兩天。我會記住妳的好處的。”祝義和被纏得沒辦法,將牛從牛棚中拉出來給了田水祥,他叮嚀田水祥:“按時把犁卸了,牛活路重,得給吃飽。”
  田水祥壹走,呂桂香就抱怨老漢:“妳連個瞎好人也認不來?給誰借都行,不能給田水祥借,他這個人是個熱粘皮,沒胎骨,粘不得。”祝義和說:“我也想叫牛歇兩天,他纏著不走,算了吧,牛都叫他牽走了,還說個啥?”老兩口正說著,祝永達回來了。祝永達到牛棚裏壹看,不見了牛,就問父親把牛給誰了。祝義和說:“田水祥把牛牽走了。”祝永達說:“我想把牛借給田得安用兩天,田得安的女人病了,叫兩個娃拉犁,娃娃太小,拉不動,才種了壹畝多。”祝義和說:“我去給田水祥說,叫他明天把牛還了。”祝永達說:“妳不用說了,我去給他說。”
  祝永達壹走,祝義和背上背簍到半坡裏給牛割青草去了。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