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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村子 by 馮積岐

2018-8-30 06:01

第九章
  火紅的太陽剩下了半邊臉,流光溢彩的晚霞裝扮著春天的田野。祝永達老遠就看見,走在他前面的好像是馬秀萍。他貓下腰,向前猛蹬著自行車。走到跟前,他壹看,果然是馬秀萍。他跳下了車子。
  “秀萍,放學了?”
  低眉垂眼的馬秀萍側目壹看是祝永達,挎在書包上的那只手取下來,雙手交叉著,站住了。她那模樣,天真而甜美。
  “秀萍,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我帶上妳回。”
  馬秀萍似乎遲疑不決。祝永達瞟了她壹眼,和壹年前在松樹下看見的她相比,女孩兒長高了,長了胸部,也長了臀部,十五歲就成大姑娘了。祝永達有些尷尬,他以為馬秀萍拒絕了他的好意,沒有再強調,跨上了自行車。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馬秀萍突然跳上了自行車後座,自行車的車頭扭了幾扭,幾乎栽倒在路上。他用力穩住了自行車。馬秀萍雙手抓著他的肋間不放。她的身子緊偎著祝永達的脊背。
  村裏的老獸醫患了中風,田廣榮問祝永達願意不願意兼幹獸醫,祝永達不假思索就答應了。既然失去了做醫生的機會,當壹名獸醫,也是對他的心理補償。況且,這件事是田廣榮提出來的。就像當年他不叫他當赤腳醫生壹樣,這件事壹經田廣榮說出來,他就非去不可了。祝永達當上了村裏的獸醫,在公社獸醫站培訓學習,每天吃畢晚飯才回松陵村。在公社到松陵村的這條路上,祝永達走了壹個月,每天傍晚,他在路上都要遇見從公社中學放學回家的壹幫學生,有幾次,他想和馬秀萍說說話,可是,馬秀萍和她的同學在壹起,使他覺得難為情。他壹想到要將馬秀萍叫住,心裏竟然有點慌,臉上似乎也有點燒,仿佛要做出什麽不光彩的事情來。於是也就作罷了。今天,馬秀萍單獨而行,使他有了和她說話的機會。
  “妳每天都回來得晚?”
  “嗯。”
  “讀幾年級了?”
  “初三。”
  “明年就要上高中了。”
  “嗯。”
  “妳爸對妳咋樣?還那麽兇?”
  馬秀萍不吭聲了。祝永達回過頭去掃了她壹眼,只見她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村子後面的雍山。和她的同學相比,馬秀萍多了幾分卑怯,她是第壹次坐別人的自行車,很不自在,似乎目光也無處擱了。過了壹會兒,她說: “我們家裏的事外人不知道,我爸就是那脾氣,不能全怪他。”
  “噢,照妳說,怪妳媽?”
  “也不全怪我媽。”
  那究竟怪誰?祝永達不能再問了。他感覺到,馬秀萍有難言之苦。女孩兒已諳事理了,父母親無休止的吵吵鬧鬧殘酷地傷害了她的自尊,這是她壹輩子也不願意提及的話題。如果不是祝永達,換了別人問她,她連壹句也不會說,這事兒壹提起來,她就傷心。
  車子到了村口,馬秀萍從自行車後座上跳下來了。她對祝永達說,剩下的路,她走回去。祝永達明白,馬秀萍不願意被村裏人看見她坐在壹個大男人的自行車後座上。這是壹個有心計的姑娘!不,她不僅僅是有心計,祝永達忽略了馬秀萍的害羞。她害羞時就不由自主地將手挎在了書包上,垂下了眼。似乎連馬秀萍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在祝永達面前這麽害羞?
  祝永達第壹次覺得,這段路和時光壹樣短暫,他和馬秀萍還沒有說幾句話就到了家門口。真是有點意猶未盡。
  “秀萍。”
  馬秀萍擡起了眼。
  祝永達嘴張了張,卻不知從哪兒說起。
  “妳明天還去學校嗎?”
  話壹出口,祝永達就覺得,他問得真有點可笑。
  “明天才星期二,咋能不去呢?”
  “我是說,我明天還要去獸醫站學習。”
  又是多余的話。他去獸醫站學習和馬秀萍有什麽關系?
  馬秀萍壹只手依然挎在書包上,她“哧”地笑了。
  “那妳快回吧。”祝永達無奈地說。
  馬秀萍已經走開了,祝永達朝她背身說:“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好大學。”
  馬秀萍回過身來說:“我知道。”
  祝永達不是看見而是感覺到,馬秀萍還了他壹眼。馬秀萍給他那壹眼時,面部飛上了紅暈,雙眼輕輕地壹笑,垂下了烏黑的睫毛。祝永達緊緊地攥住了自行車的手把。
  祝永達和馬秀萍在村口分了手。
  第二天傍晚,在這條路上,祝永達又碰見了馬秀萍。惋惜的是,她照舊和她的幾個女同學在壹起,祝永達無法和她說話。他跳下自行車,壹直跟在這幾個女孩兒後面。在夕陽的余暉中,他似乎能看見馬秀萍那白皙的脖頸上的汗毛被染成了金黃色,那圓圓的像勺子似的耳輪上的線條柔軟細嫩,尤其是她那輕輕擺動的短毛辮子不住地在他的心中搖蕩。他幾次想叫住馬秀萍,卻鼓不起勇氣。他希望馬秀萍能回過頭來看他壹眼,可是,壹直跟到了村口,馬秀萍也沒有回頭。
  那天晚上,祝永達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壹閉上眼睛,馬秀萍就在他跟前晃動。她那白皙而滋潤的臉龐,她那小巧玲瓏的耳朵,她那比年齡成熟得多的露出了曲線的身段,尤其是她那害羞時手挎在書包上、低眉垂眼的樣子像電影鏡頭壹樣清晰。雖然,有壹種聲音在提醒他:她還是壹個十五歲的孩子。可是,另壹種聲音卻固執地給他說,是孩子就不能和她說話?就不能和她相見?我壹定要把想說的話告訴她,不然,我會被憋死。祝永達睜開眼睛,對著黑夜說。
  壹連幾天,都是這樣的情景,祝永達都無法接近馬秀萍。
  到了星期六,祝永達再也克制不住了。因為,就在這天,他的學習結束了。他和馬秀萍在這條路上將沒什麽機會相遇了。在這壹天,他就是喊,也要從馬秀萍的同學中間把她喊出來。他的自行車後面捎著鋪蓋、臉盆和壹些書籍。他跟在馬秀萍後面走了幾步,心中有了主意。他從前梁上跨上了自行車,趕到了馬秀萍她們的前面。他蹬著蹬著,自行車的車頭壹歪,車子連人倒在了路上。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地去扶自行車。這時候,馬秀萍她們走過來了。
  “秀萍,幫我壹把。”
  祝永達按住了自行車。鋪蓋歪在了壹邊。幾本書掉在了地上。
  馬秀萍彎下腰去幫祝永達撿拾書本。她的三個同學前邊走了。
  祝永達解開繩索,重新捆綁鋪蓋和書籍。馬秀萍按住車頭,靜靜地看著祝永達。祝永達打住繩子的最後壹個結,擡起眼,定睛去看站在他跟前離他只有壹步遠的馬秀萍。他第壹次發覺,馬秀萍的眸子是那麽黑那麽亮,馬秀萍的目光是那麽純粹那麽清澈。他似乎覺得馬秀萍看他的眼神裏有信賴有敬意有壹種他說不清的很稚嫩的情感。祝永達抓住繩子頭兒的那只手動了壹下,不知怎麽的,又把繩子解開了。他像孩子似的壹笑,又去系繩子。
  這壹次,祝永達終於有了仔細看看這女孩兒的機會。他發覺馬秀萍的漂亮就在她的臉龐上,就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漂亮簡直是神韻,只在他的心裏。他的心怦然而動。他這時候的感覺仿佛是餓了整整壹個春天突然端上了壹碗新麥面,只是覺得香氣襲人卻無法下筷子。
  “秀萍。”
  馬秀萍把按在自行車上的手取下來,又挎在書包上。
  “妳爸還是那樣子嗎?”
  “……”
  馬秀萍之所以沒吭聲大概是不願意提及她的父母親。祝永達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真笨呀!可是,他該說什麽呢?他覺得,他有好多話要和這女孩兒說,卻不知道怎麽表達。他要告訴她,她是松陵村最聰慧最美麗的壹個女孩兒;他要告訴她,他對她並沒有非分之想,他所要做的就是不能讓任何人折損了這朵花。他有責任呵護她。如果馬生奇對她再有傷害,我祝永達首先不答應。他要告訴她,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走出松陵村,走出這塊土地。他還要告訴她,他將她裝在了心裏,誰也偷不去了。這些話非說不可!
  馬秀萍看了祝永達兩眼, “我先走了。”
  她沒有叫他永達叔。馬秀萍擡起眼,似乎用目光征詢他的意見。
  “妳走吧。”
  祝永達輕聲說。話壹出口,祝永達就後悔了,後悔他把準備好的話沒有說出來。可是,他轉念壹想,說這些話總得有點由頭啊,他就這麽直白地向壹個女孩兒騷情,叫馬秀萍怎麽看他?在她的心目中他會是壹個什麽樣的人?他眼看著馬秀萍走遠了,消失了,才跨上了自行車。該說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他覺得,心裏沒有前幾天那麽慌了。
  祝永達沒有回家去,騎上自行車進了大隊院子。大隊辦公室已經亮了燈光,祝永達將自行車在院子裏鎖好,走進了辦公室。田廣榮和馬誌敬不知道在說什麽事情,他剛進去,田廣榮就問他:“永達,學習得咋樣?”祝永達說:“豬牛羊的壹般病能對付得了。”田廣榮說:“結束培訓還得多少天?”祝永達說:“今天結束了。”田廣榮說:“那正好,支委開會研究,叫妳參加落實政策領導小組。”祝永達說:“落實啥政策?”田廣榮說:“糾正冤假錯案。縣委去年九月就安排布置了,咱南堡公社沒開展,把黨委書記也撤換了,這次是非搞不可。”祝永達說:“叫我幹啥?”田廣榮說:“妳和萬良先摸底登記。萬良是大隊會計,底子清著哩,妳們查壹查,壹九六四年‘社教’把哪些地主富農家二次割了‘韭菜’,分了人家多少東西,包括房屋、家具,還有‘文革’中抄去人家的東西也要弄清楚,該退的堅決要退給人家,公社裏派壹個工作組協助咱,具體怎麽搞,萬良知道。”馬誌敬說:“咱老是做裝起來又倒下來的事情,早知道今日個要退,當時就不分人家。”田廣榮說:“這是上面的政策,不能打折扣。咱公社已經晚搞了幾個月,公社黨委在全縣被批評通報,咱再不能拖了。”馬誌敬說:“分人家東西的是咱們,給人家退東西的也是咱們,咱不是被人當猴耍嗎?”田廣榮說:“這就叫解鈴還需系鈴人。咱們這些人直接和老百姓交火,得罪人的事得咱幹,做好人的事就得留給上面了,有怨氣也得幹工作。”馬誌敬的不理解在嘴上,田廣榮的怨恨在心裏。田廣榮問祝永達聽清楚了沒有。祝永達說聽清楚了,說他這就去找祝會計。祝永達嘴上這麽說,卻磨磨蹭蹭不走,他把自己辦公桌上的那個抽屜拉開又合上,合上又拉開了。田廣榮已經覺察到祝永達有什麽話要說,他給馬誌敬說:“誌敬,妳回去喝湯(吃晚飯),明日個晌午咱再開個支委碰頭會,妳看咋樣?”馬誌敬說:“那我就先回去了。”馬誌敬壹走,祝永達果然開口了:“田支書,我有個事情想給妳說壹說。”田廣榮說:“啥事?妳說呀。”祝永達說:“我要入黨。”田廣榮壹聽,不認識祝永達似的看了他壹眼,片刻,沒有吭聲。怎麽?田支書不同意我入黨?祝永達仿佛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似的垂下了頭,雙手很不自然地在抽屜裏翻弄。他的心涼了。這句話是他思考了幾個月後才說出來的。入黨對他來說不是興趣所致,而是他重新在松陵村站起來的重要舉動。當然,這話他不能對田廣榮說。如果說了田廣榮不同意,他不會強求。他已看得很清,松陵村的黨就是田廣榮,田廣榮不同意,他入不了黨。田廣榮吸了幾口煙,很嚴肅地說:“永達,妳要入黨,這是好事,是妳要求進步的表現。按程序,妳要寫出書面申請來。”田廣榮從抽屜裏取出來壹個紅色封面的《黨章》:“拿回去好好學習學習。”祝永達接過《黨章》說:“謝謝田支書。”田廣榮說:“先不要謝我。安心搞工作,把落實政策的工作搞好。”
  祝永達走後,田廣榮坐在辦公室將祝永達要求入黨的事又想了想,他覺得,他對祝永達的估量不夠,祝永達不是想混壹碗飯輕松吃壹吃的,祝永達是有抱負的。但是,他的抱負再大,沒有他田廣榮的提攜不行。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他覺得祝永達是能靠得住的,他謹慎、穩當,和他父親壹樣,講良心、有智慧。他只能支持他入黨,妄圖把他關在黨的大門以外是很愚笨的做法。不只是田廣榮身邊需要祝永達這樣的人。從骨子裏說,田廣榮還是很愛才的。
  祝永達推著自行車走進院門時,父親正在院子裏的電燈光下收拾著鋤頭把兒。祝義和沒有停手中的活兒,他說:“永達,妳今日個咋回來得這麽晚?”祝永達撐好自行車,說:“田支書和我說了些事情。”兒子到大隊裏去工作,祝義和覺得很榮耀,他希望兒子能把事情幹好,但他從不過問兒子的工作。祝永達壹看,父親專心致誌地用圓刨子在鋤把上刮動,就說:“咱家的那些家具要給退回來了。”祝義和問兒子:“是咋回事?”祝永達說:“要落實政策了。”祝義和心裏還不清楚:“落實啥政策?”祝永達給父親解釋:“‘社教’那年分去的所有東西和”文化大革命“中抄去的家具都要給咱退回來。”祝義和壹聽,又驚又喜:“照妳說,咱家的樓房(大房)和那三間半廈房都會給退回來?”祝永達說:“不光是房子,按政策規定,桌椅箱櫃也要退。”祝義和長嘆壹聲:“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他將手中的鋤把掂了掂,緊緊地攥住,半晌不說話了,他的心在翻騰著。
  祝義和家裏的成分是土改那年給定的。祝義和的父親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第壹次分浮財,將家裏的八十多畝土地、五頭牲畜和大型家具都分去了。壹九六四年,農村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二次“割韭菜”,祝義和家被割慘了,三間樓房、三間廳房和三間半廈房全被分走了。家裏的立櫃、桌子、椅子、炕桌子、箱架子、木梳、匣子、十不閑、櫃子也被擡走了拿走了,擁進門的貧下中農積極分子連鐵鍁、鐝頭和廚房裏的碗、碟子以及黑老鍋、老甕、席蓋子、蒸布也不放過。壹家三代七口人只留下了三間廈房。壹想起那些寒心的日子,祝義和心裏發痛手發顫。
  事隔十多年,房子要給退回來了,祝義和猛然壹聽,覺得是天大的好事,他不再愁沒有房子住了。可是,他那激動的情緒維持了沒有多少時間。他裝了壹鍋煙,咂著煙鍋,陷入了沈思:把那些房子要回來,貧下中農同意嗎?他們心裏會是什麽滋味兒?這些年來,翻過來倒過去的事還少嗎?假如過幾年,又要翻過兒,他們壹家保不住家產不說,怕連命也保不住了。這樣的事,祝義和經見得多了,給他父親戴地主分子的帽子時,說他父親做了壹輩子大木匠,也算個勞動者,帽子只戴三年就可以摘掉,但壹直到父親死,頭上還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這次落實政策,究竟是不是好事?他還摸不準。
  祝義和問兒子:“田支書同意退賠嗎?”
  祝永達說:“這是上面的政策,他不同意咋行呢?”
  祝義和給兒子說:“爹給妳說,妳叫人家先退,咱家的東西先不要,咱又不是沒有房子住。”
  祝永達笑了:“妳得是嫌多,不想要了?”
  祝義和說:“不是我不想要,我是怕好吃難消化。”
  祝永達說:“妳害怕啥?咱不是偷,不是搶,自己的東西歸自己,理直氣壯。”
  祝義和說:“妳不懂,妳聽我壹句話,先不要急著要。咱再做壹回鱉大頭也沒啥。”
  祝永達說:“妳不想要,我壹個人就要了。我不做鱉大頭。我不怕,啥也不怕。”
  祝義和說:“妳不要犟。這事咱讓先擱住,走壹步看壹步。”
  世事的變化容不得祝義和細想,該發生的就發生了。他像是在房子裏呆久了,猛地出來,看見太陽,就覺得刺眼。祝義和雖然和兒子沒有沖突,兩個人的想法顯然不壹樣。
  在房間裏的呂桂香壹看,這父子倆的話說不到壹搭兒去,她怕他們傷了和氣,硬是把祝義和拉扯到房間裏去了。
  田廣榮端著壹碗面條邊吃邊走進了祝義和家。祝義和壹家正在吃飯,祝義和壹看是田支書,急忙給他讓座。田廣榮不坐凳子,他順著房子門蹲下來,蹲在了腳地,只顧埋下頭去吃飯,並沒有說什麽。祝義和明白,田廣榮來肯定要說什麽事情,他不會吃飯時來串門子。田廣榮不開口,祝義和心裏就七上八下:是不是兒子做錯了什麽?是不是落實政策的事要變了?祝義和覺得口中的面條如同木渣壹樣,沒滋味。
  壹碗面條吃完之後,田廣榮放下碗在嘴上抹了壹把。祝義和給他讓煙鍋,他接住,裝了壹鍋旱煙,掏出火柴,點上火,有滋有味地咂著,還是不開口說話。祝義和知道,凡是有能耐的人都能拿得住,都這麽深沈,言語都很金貴,要緊處,他們壹句話不說卻能頂壹千句壹萬句。祝義和從田廣榮嚴肅的面孔上已經捕捉到,田廣榮肯定是有什麽要緊事要說,他用暫時的緘默不語制造氣氛,制造令人緊張、揪心的氣氛。這是田廣榮壹貫的做派。田廣榮吃了壹鍋煙,把煙灰磕掉,站起來了,坐在凳子上,看了祝永達壹眼:“永達,妳說妳要入黨,我支持,阻力不會太大的。不過,松陵村的事情很復雜,人心難揣摩,我反復想了想,得動點腦筋,不要把事給弄爛包了,妳寫申請時,提出讓馬誌敬和田水祥給妳當介紹人。馬誌敬兼著副書記,他當了介紹人就等於支委通過了。田水祥嘛,是三隊的黨小組長,把他拉扯進來就等於捂住了他的嘴,也擡舉了他,他可能有看法,我再給他做做工作,妳最近和這兩個人談壹談。咱們經的經緯的緯,事情就做成了。”祝永達沒有想到,田支書對他入黨的事想得這麽周到,他真有點被感動了。他說:“我按田支書說的去做。”田廣榮說:“申請寫好後,妳交給我。”原來,田廣榮要說的是這事。這是祝義和未曾料到的,連祝永達也覺得意外。田廣榮的每壹句話都有板有眼,都為祝永達思謀。說畢,端著空碗回去了。
  送走了田廣榮,祝義和心裏的石頭落了地。父子倆走進了房間,祝義和說:“永達,妳要入黨?”祝永達說:“是呀。”祝義和說:“妳入黨幹啥呀?”祝永達沒吭氣。祝義和說:“我知道,我知道妳的心思。入黨不是小事,妳要思謀好。”祝永達說:“當年,田水祥連記工員也不叫我當,我現在入黨是為了我自己。”祝義和說:“不是我攔妳,大隊裏的那幾個幹部,不是說誰有多壞,我怕妳不好對付。”祝永達說:“妳放心好了,誰的人品咋樣,我心裏亮清。”祝義和說:“只要妳亮清就好。”祝義和並不想讓兒子出風頭,他只希圖兒子不缺吃少穿,把日子過渾全就行了。兒子受盡屈辱,想挽回面子,這壹點,他看得很清。樹活壹張皮,人活壹張臉,兒子這樣做,也沒說的啥。他總覺得,如今,世事好了,誰也不敢再欺負他們,他們活得還算體面,這就夠了。如果兒子參與了松陵村的事情,當上了幹部,說不定又會挨洋銼,栽倒在心黑的人手裏,後悔都來不及了。祝永達給父親說出了心裏話:“如果不是田廣榮當支書,我還不想入黨哩。”祝永達要求入黨是反復想過了的。其實,他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說入黨是壹座高峰,他壹心想攀上去,他要用他的行為證實自己是很能幹的。
  祝永達已經和馬誌敬談過了,馬誌敬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他性格直爽,說話從不曲裏拐彎,祝永達提出叫他來做入黨介紹人,馬誌敬滿口答應了。對於田水祥,他還是有點擔心,擔心這個二桿子把他擋回去。但是,和他不正面談談不行,為了自己,祝永達決定登門去找田水祥。哪怕自己再受壹次委屈,他也不在乎了,他甘願這樣做。祝永達正準備去找田水祥,田水祥找上門來了。田水祥來找祝永達給他家的豬看病。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兒,背上出診包,來到了田水祥的家裏。祝永達進去的時候,趙烈梅蹲在豬跟前,用手在豬身上撫摸著,她壹看祝永達來了,站起來說:“妳快給看看,打昨日個就不進食了。”祝永達明白,壹頭豬對於農民來說有多麽重要,他們的日常開銷就系在這頭豬身上。祝永達從出診包裏拿出了體溫計,給豬量了體溫,然後,又用聽診器聽了聽。田水祥問他:“要緊不要緊?”祝永達說:“豬發高燒哩。不要緊。”祝永達給這頭豬註射了青黴素和安痛定。註射完畢,他說:“下午還得再打壹針。”他沒有說請田水祥給他做介紹人的話,就走了。下午,沒等田水祥來叫他,他就去了。他去的時候,趙烈梅正在後院裏餵豬,她壹看是祝永達,愁眉舒展了:“永達,真沒看得出,妳還有兩下子,打了壹針,豬就吃食了。”祝永達說:“再打壹針就沒事了。”祝永達照樣給豬註射了青黴素和安痛定。臨結賬時,祝永達給田水祥說:“兩次註射費和診斷費錢就不收了,再免妳五毛錢。”五毛錢可以買三斤鹽,三斤鹽就夠田水祥壹家吃壹個月了。田水祥看了看祝永達,大概想說壹句感謝的話,又說不出來。趙烈梅說:“看妳那楞樣子,癡呆呆地看著永達幹啥呀?給永達倒壹杯水喝。”祝永達說:“不要倒,我不喝。我有幾句話要給田隊長說壹說。”趙烈梅說:“有啥話妳盡管說。”祝永達說:“田隊長,我想申請入黨,請妳給我當個介紹人。”還沒等田水祥開口,趙烈梅就說:“叫他當介紹人還不是擡舉他,這有啥難的?”田水祥瞪了趙烈梅壹眼,趙烈梅說:“妳瞪我幹啥?我說錯了得是?妳那樣子,除非永達來叫妳當介紹人,還能不能找到第二個?”祝永達說:“嫂子,妳叫田大哥說。”快嘴快舌的趙烈梅已把田水祥逼到了墻角,他就是不同意,也說不出口了,田水祥瞅了趙烈梅壹眼,走上房檐臺階,從檐墻上取下來鞭子,將鞭桿拿在手裏折了折,還沒甩出壹鞭子,趙烈梅壹把從他手中奪走了:“妳拿大了,得是?裝啥裝?說話呀!”田水祥從趙烈梅手中要過來鞭子,捋了捋鞭桿,給祝永達說:“田支書給我說過了……”田廣榮第壹次給田水祥談起祝永達入黨之事,田水祥壹聽,撂下壹句話,扭頭就走:“不當!打死我也不把地主的娃拉扯到黨裏頭來!”沒過幾天,田廣榮從南堡公社開會回來,在路上,他碰見了田水祥,喊住了他:“幹啥去呀?走那麽急?”田水祥說:“借糧去呀,今年的口糧又接不上了。”田廣榮說:“我前幾天給妳說的那事,妳想好了沒有?”田水祥說:“就是叫我給祝永達當介紹人的事?我說過了不當。”田廣榮說:“妳就想好,不要後悔。”田水祥說:“六爸呀,妳真是糊塗了,過去的政策不是明明規定,祝永達這樣的人不能入黨。啥人都入了黨,妳不是把咱黨弄成壹鍋攪團了嗎?咱都是在階級鬥爭的火線上入的黨,把階級敵人的娃弄進共產黨,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田水祥說著說著動了情,先是咬牙切齒,後來,竟然流下了眼淚。田廣榮壹看,這事沒辦法再和田水祥說,就和田水祥擦肩而過了。當天晚上,田廣榮打發會計祝萬良去給田水祥送了二鬥麥子。田廣榮做事,從來是人負他,而不是他負人。田水祥當然明白田廣榮送糧食的意圖。立場再堅定,餓著肚子不行。田水祥收下了麥子。田廣榮第三次找到田水祥,他說:”既然妳不願意給祝永達當介紹人,就叫萬良當,我不為難妳。“田水祥壹只手捏住卷好的紙煙說:”妳說叫當,我就當。反正,妳說了算。“趙烈梅見田水祥又半天沒吭氣,扯了壹把說:”六爸咋說的?妳當不當?“田水祥瞅了趙烈梅壹眼:”我沒說不當。“祝永達的目的達到了。田水祥在開錢時又少開了五毛錢,說等幾天有了錢再給。祝永達說:”算了算了,我給妳墊上。“祝永達從心裏感激趙烈梅,如果不是趙烈梅硬逼,田水祥未必會開口。已經出了院門,祝永達聽見田水祥在自己的院子裏甩鞭子,鞭子的響聲像蔫抹布壹樣。
  當天下午,祝永達將入黨申請書交給了田廣榮。
  祝永達記得很清,在初中三年裏,他總共寫了三十六份入團申請書。遞交最後壹份入團申請書是在壹個月色猙獰的晚上,上畢晚自習,他將入團申請書交給了團支部書記。沒幾天,團支部書記將申請書退還給了他,這個臉龐窄長、嘴巴開闊的女同學用尖利而幹燥的聲調對他說,支委們認為,妳還不夠條件,原因是還沒有和剝削階級劃清界限。畢竟是第三十六次了,傷害的利刃也算被磨鈍了,他很平靜地接過入團申請書,當著這位團支部書記的面,撕成了碎片。
  不是他沒有劃清界限。這個界限,他永遠是劃不清的;不是他條件不夠不能入團,而是不準他入團,他就是劃清了界限也未必讓他入團。寫了三年申請,從初中壹年級寫到三年級,他恍然大悟了:他是地主成分,還入什麽團呢?能有壹口飯吃,能活著就萬幸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這句話不過是印在紙上的十個鉛字,是某些人講話時使用的措詞,是做領導的人隨意做出的壹個姿態,這姿態和人打了壹個哈欠沒有什麽兩樣,他卻認了真,相信了那句話。那時候,他畢竟才十五六歲,太年輕太單純太幼稚太可笑了。事過十幾年後,他想,他為什麽要那麽迫切地要求加入共青團呢?是為了要求進步?是信仰共產主義?是為了謀求什麽利益?當時,他只是被壹種虛榮所驅動,只不過覺得入團是很光榮的事情,他不像現在要求入黨,目的很明確。
  支部大會表決的結果是:同意祝永達入黨。到會的四十三個黨員,沒有壹個人表示反對,包括田水祥在內。有幾個老共產黨員站起來發言,說他積極肯幹,能全心全意地為貧下中農服務,而且舉例說,正月初壹他也背著出診包去鉆豬圈、鉆羊圈,為貧下中農的家畜治病。黨員們說,他乖巧順溜,不是鬼豆豆子,也不是瓷錘子,不論誰到大隊裏辦事情,他都是笑臉迎送,謙和得跟先生壹樣。有壹個女黨員說,有壹次她去磨面,架子車拉到半路上拉不動了,是祝永達幫她拉到六隊去的。坐在角落裏的祝永達聽到這些話,只是覺得想笑。這是壹個嚴肅的場合,他不能笑。原來,做到這些,就夠壹個黨員的標準了?這使他反而覺得心理上沒有得到最大的滿足,仿佛壹個大人和小孩子比賽誰的力氣大,他贏了,卻贏得不榮耀。他壹想,坐在這裏的都是些農民,他們的嘴裏倒不出裝扮得很華麗打磨得很光堂的語言。他們都是實話實說。再說,作為壹個農民,現在,也不需要妳去堵槍眼炸碉堡。也許,每壹個人入黨時,都要得到壹番這樣的評價和”褒獎“,就像田水祥那樣的黨員,妳用什麽樣的話語評價他呢?妳能說他好在哪裏呢?他應該滿足才是,只有他覺得滿足了,才能對得起田廣榮為了他入黨所費的那番心思。為此,他應該感激田廣榮。
  預備期滿後,祝永達要做的第壹件事就是去找給他當過團支部書記的女同學。他得知,這個女同學在田禾營公社裏的供銷社當售貨員,他就騎上自行車,來到了十五公裏開外的田禾營公社。十幾年未和這個女同學見面,女同學還以為他要買什麽緊俏物資。
  ”不,我啥也不買。“他說。
  ”妳說,只要我能辦得到。“
  ”真的不買。“他笑著問女同學,”妳是黨員嗎?“”不是。“
  因為他問得太突兀,太激動,女同學覺得蹊蹺:買東西和不買東西與入黨有啥關系?
  ”寫過申請沒有?“
  ”寫過幾次,沒批準。“
  ”我入黨了。“
  ”是嗎?“
  女同學的輕淡和平靜使他覺得他來找她的意思不大,他得重重地刺她壹下:
  ”妳出身那麽好,咋能沒批準呢?“
  女同學似乎聽出了他話中的味兒不對,就說:”沒批準也不影響我的吃飯睡覺。“”哈哈!“祝永達爽朗地笑了,他從來沒有這麽放開喉嚨笑過。他已感覺到了女同學的無奈。他滿足了,心裏舒坦得跟雞毛掃壹樣。他想聽的就是這句話。既然不影響妳的吃飯睡覺,妳為啥要寫幾次申請呢?
  ”我們這裏還有些憑票供應的縫紉機,妳如果需要,就言傳。“女同學依然誠懇地說。
  ”不,我啥也不需要。“
  ”妳是專程來告訴我,妳入黨了?“
  ”是呀。“
  女同學也笑了:”有這個必要嗎?“
  ”有,咋沒有呢?“
  從田禾營回來時,他才覺得這壹段路程不算近哩。他騎得滿頭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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