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2章活人規矩,規矩活人
詭三國 by 馬月猴年
2020-12-26 18:44
“妳是妳,妳爹是妳爹,妳不是妳爹,妳爹也不是妳……” “我知道,知道……但是我們有規矩,不能亂了規矩,這是要掉腦袋的事情,我給妳方便了,誰給我方便?
我掉腦袋的時候妳會來替我掉麽?
“ ”這個沒辦法,不是我不幫妳,是我這裏不負責辦這個的……我這裏只是管個代發煤炭而已,其余的事情麽……“ ”除非妳拿的是妳的牌子,否則我們也沒有辦法發給妳……“ ”這是規矩,驃騎將軍制定的規矩……“ ”……“ 牛大郎腦袋嗡嗡作響,深壹腳淺壹腳往回走。
小妹欣喜的迎了出來,但是看見空空的竹筐,遲疑了壹下,然後什麽都沒有問。
夜幕降臨了。
村寨之中,若是夏天,夜間是能聽見壹些蛐蛐蟈蟈,還有些青蛙、貓頭鷹的叫聲的,此起彼伏,好生熱鬧。
但是現在只有風聲,呼嘯著,似乎從土墻茅屋之中各個裂縫當中努力擠壓著,穿透著,試圖將縫隙擴大,然後將房屋吹飛。
牛大郎睡不著。
他坐著,盯著屋頂那用茅草、枯枝、石頭堆疊起來的屋頂,聽著風吹著房頂。
還有積雪壓著房頂發出的嘁哩喀喳和窸窸窣窣的聲響,害怕著下壹刻房頂就隨風而去,被風吹走,亦或是被積雪壓垮,將他們全數活埋在其中。
仿佛被這壹陣呼嘯的風聲驚動了壹般,屋內角落之處也跟著傳出了壹連串咕咕咕的聲音。
草棚的角落,淩亂地堆著幾團麥稈,它們小部分枯黃,大部分已經發黑,躺在這堆散發著黴味的麥稈上方,小妹蜷縮著身體,雙手用力捂住肚子,許久才將強烈抗議的胃部重新安撫平靜。
饑餓的感覺終於稍微緩解了壹些,小妹沒有理會嘴角沾到的泥土和草稈,趕緊重新躺好,努力壓抑著呼吸的節奏。
少動彈幾下,少呼吸幾次,饑餓的感覺就會來慢壹些,就能熬得更久壹點。
牛大郎默默的嘆了口氣,走了過來,抱住了小妹,摟著小妹似乎瘦的只剩下了骨頭的肩膀,“睡罷……家裏,有我……沒事的,沒事的……” 牛大郎心中暗中下了決心,明天壹大早就要去鄭縣,去辦理牌子的更換事項,然後再去領回煤炭來,壹定,壹定要去,即便這就意味著牛大郎要在冬日裏,來回需要走二十余裏的路…… 牛大郎暗自對著自己發狠,就像是他的父親牛四夏對著自己發狠壹樣。
次日清晨。
鄭縣。
懶洋洋的,壹邊打著哈欠,壹邊縮著腦袋的老兵,緩緩的拉開了城門,然後迎面冷風壹擊,頓時壹個哆嗦,連忙就想要往回走,卻猛然間被壹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腳,嚇得嗷的壹聲便差壹點蹦起來!
“直娘賊!
“老兵忍住了差壹點壹腳踹出去的沖動,叫罵道,”妳個瓜慫,在這裏幹哈啊……“ 牛大郎哆嗦著爬了起來,冷的渾身發著抖,”波、波、波波……得,德,特塔……“ ”嗨!
“老兵嘆了口氣,將牛大郎拉進了只是開了壹條縫的城門,然後指著城門內部的壹角,說道,”看把娃凍咥……暖和暖和再說咧……“ 城門之內的角落雖然也不見得又多麽暖和,但是至少不用被寒風直吹,蜷縮著抖了片刻之後,牛大郎才算是緩過了氣來,將來意和老兵說了壹遍。
老兵看著牛大郎,目光之中略微帶出了壹些難以描述的味道,沈默了片刻才說道:“妳娃啊,聽伯伯的,莫去咧,等太陽大些,便趕緊回家算球咧……” 牛大郎遲疑了壹下,搖頭,然後很用力的搖頭。
老兵嘆了口氣,然後指了指城中的街道,“犟娃子,由得妳……這條街道往北走,看見紅色大門就是縣衙咧……妳這牌子,要到那邊去換……” 牛大郎掙紮著起身,然後要向老兵拜謝,老兵卻已經背著手搖著頭,不再理會牛大郎徑直走開了。
冬日,街道上並沒有多少人,只有幾個明顯是勞役身份的,拿著木鏟和木撅,有壹下沒有壹下的扒拉著…… 牛大郎踉蹌走過,這些勞役連眼皮多擡壹下都沒有。
雙方沈默著,交錯而過。
然後勞役默默的,將被牛大郎踩出了腳印的積雪地面劃拉掉。
縣衙紅色的大門緊閉,沒有人進出,但是側面圍墻之處有壹排房間,有不少小吏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便是處理壹般事務的官廨。
確實,縣衙並不難找,見到往來的官吏也很多,但是牛大郎卻不知道應該找誰。
大漢王朝,對於百姓還算沒那麽多規矩,在漢初推行黃老之政的時候,甚至還保留壹定的春秋習俗,民間農夫可以登堂論政,所以牛大郎到了縣衙所屬的官廨之處的時候,並沒有像是後世封建王朝嚴禁靠近多少米否則就是格殺勿論壹樣。
即便是如此,牛大郎依舊四處碰壁。
“什麽?
換牌子?
我不管這個,妳找別人……“ ”走開!
走開!
別擋路!
沒看到這裏忙著麽?
走開!
“ ”什麽牌子?
不知道……走走走走,別在這裏晃蕩……“ ”妳瞎眼了啊?
這裏是縣衙大堂,是隨便人都可以進的麽?
滾!
“ ”……“ 牛大郎捏著牌子,看著來來往往衣冠整齊的官吏,茫然且無助。
牌子上已經幹涸顯得有些發黑的血跡,不知道是被汗水還是雪水沾染了,似乎暈染得深更大了壹些。
“汝欲……嗯,妳是要來辦什麽事情?
“壹名年輕的小吏來來回回了好幾趟,看見了牛大郎傻傻站在走道旁,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問道。
牛大郎像是見到了救星壹樣,連忙將自己的事情敘說了壹遍。
年輕小吏眨巴了壹下眼,”妳說,妳是……牛四夏的兒子?
“ 牛大郎點了點頭。
年輕小吏眉頭微微皺起,左右看了看,輕聲說道:“辦牌子,要找戶曹……但是……哎,我勸妳還是等來年開春,縣裏重新修訂名冊的時候再辦……現在來辦……怕是不妥……” 牛大郎緊緊的捏著牌子,搖頭,“不,我要辦……” 年輕小吏退後兩步,眼珠子又是左右快速掃了幾下,然後勉強笑壹下,“由妳,由妳……某還有事,少陪,少陪……”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年輕小吏已經遠離,就像是牛大郎是壹個瘟疫源頭壹樣,避之不及。
“胡操……”牛大郎不知道“戶曹”究竟是什麽,以為是有人叫“胡操”,便只是倔強的找了壹個又壹個,然後到了“戶曹”的官房之處。
“幹什麽的啊?
變更牌子?
怎麽不是繳交裏長亭長來辦啊?
“ ”要領煤炭?
哦,給我罷,在這候著……“ 戶曹值守在外的小吏也沒認真看牛大郎的牌子,懶洋洋的接過了,轉頭進去了。
牛大郎喘了壹口大氣,恭恭敬敬的上交了牌子,然後蜷縮在戶曹門房之外的墻角,似乎已經看到了獲取煤炭的希望,被凍得有些僵硬的臉上露出壹些笑意。
戶曹房內,主官皺了皺眉,停下了筆,”變更銘牌?
怎得不等開春再辦?
“為了更好的征收賦稅,每壹年開春,在開始準備耕作播種的時候,都會有專人下到各個村寨,查明更新戶籍情況,大多數的戶籍變動和修訂,都是在那個時間進行。
“呵……為了區區煤炭,這些刁民……”戶曹主官聽了下人的稟報,冷笑了壹聲,很是不屑。
但是發給民戶的煤炭又是驃騎將軍直接下撥的,鄭縣戶曹也沒有資格說不讓其領,因此便說道,“且放壹旁,待某先處理完了此事再說……” 日漸西斜。
戶曹終於是辦完了桌案之上所有的事項,不由得伸了壹個懶腰,然後瞄見了壹旁的那個木牌,微微皺了皺眉,伸手取過,頓時目光壹凝。
“牛四夏!
“ 戶曹主官忘不了這個名字!
要不是這個該死的牛四夏,如何有今日這麽多的事情!
要不是這個該千刀萬剮的賤民,又如何會使得自家姐夫丟了縣令之職!
要不是…… 該死的刁民,竟然還想著變更牌子,領什麽煤炭?! 戶曹主官臉上橫肉直跳,幾欲將木牌摔出,最終還是忍了下來,然後呵呵笑了兩聲,將木牌輕輕放在了壹旁,遠遠的推開,然後重新坐了下來,將原本已經辦完的行文又重新再拿了回來,展開,壹字壹句細細看,慢慢讀…… 暮色漸漸湧動上來,寒風壹陣緊過壹陣。
在官廨左近來回奔走的小吏漸漸的少了,最終雲牌響起,官廨大小官員陸續開始下堂回家…… 牛大郎哆嗦著,終於是見到了拿走他牌子的那個小吏,連忙拖著已經是麻木僵硬的腿,上前詢問。
“什麽?
“小吏極不耐煩的說道,”某已經替妳交給了戶曹主事……我怎麽知道?
沒有辦下來,就是還在辦麽,急什麽急……妳的事情重要,其他人的事情就不重要了?
妳以為天底下就只有妳那壹件事了?
啊?
妳再等等就是了……別拉著我,起開!
“ 牛大郎茫然且無助,他覺得他們說的似乎都有道理,但是又覺得似乎也沒道理,但是在有道理和沒道理之間的區別究竟是什麽?
牛大郎也表述不出來,甚至也連想都想不清楚。
怎麽辦?
還沒等牛大郎想出什麽辦法來,官廨負責值守的兵卒已經開始往外轟趕了,準備清場關門了。
夜風呼嘯,寒冬不由分說的張揚著他的威嚴。
壹隊巡檢提著氣死風燈而來,雖然這些老兵已經離開了戰場,但是依舊步伐穩健,縱然寒風淩冽,也不能使得他們畏手畏腳,日裏三次,夜中兩次巡查都是壹絲不茍。
“何人在此?!”燈火晃動之下,為首的巡檢頭領發現街角之處似乎有壹個黑影。
黑影沒有動。
幾名巡檢擎出兵刃,高高挑起燈火,舉步向前。
自從驃騎將軍被刺殺了兩次之後,雖然和巡檢頭領沒有多少關系,但是這些關中巡檢頭領就覺得簡直是被人扇了好幾個耳光,私下若是談起之時更是咬牙切齒,於是對於平日裏面的異常便是提升了十二分的謹慎,唯恐再次出現什麽疏忽。
逼近了黑影,為首的巡檢頭領楞了壹下,收了兵刃,“怎生還有個娃兒……” 巡檢頭領伸出缺了無名指和小指的手掌去推牛大郎,卻發現觸手冰寒,甚至連牛大郎身體都有些僵硬起來,似乎都凍在了街角壹般。
“取酒來!
這娃快凍死咧!
“ 巡檢頭領大吼道,立刻有人遞上了懷中溫熱的酒囊,還有人解了大氅,蓋在了牛大郎的身上。
巡檢頭領給牛大郎灌了幾口酒下去,然後便是抓了幾把在壹旁的積雪,往牛大郎的臉上手上腳上就搓了起來…… 半響,牛大郎終於是呻吟了壹聲,恢復了些神誌。
“娃兒,妳為何在此?
“巡檢頭領問道。
“啪子,爬……啪排……”牛大郎牙齒哆嗦著,上下打架,根本說不清楚。
“先背上!
帶回去再說!
“ 巡檢頭領揮了揮手,便有人上前,將牛大郎背在了身上。
燈火晃動之下,雪花紛飛。
牛大郎趴在其中壹個人的背上,恍惚之間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他也是這樣趴在他爹的背上,溫暖且堅強…… “嗚……” 牛大郎咬著嘴唇,壹粒眼淚從眼角滑落,飛進了夜色之中,似乎變成了壹片晶瑩的雪花,飄飄蕩蕩,落在了這壹行人踩踏出的腳印上。
次日清晨。
巡檢頭領帶著牛大郎又到了官廨之處,“戶曹何在?
“ 有小吏上前,點頭哈腰的稟報道:“戶曹今日沐休……“ ”嗯?
哈!
“巡檢頭領冷笑了壹聲。
從戰場之上退役下來之後,巡檢頭領也漸漸的從壹個只是知道廝殺的漢子,到現在多少知曉壹些官場陰暗面的基層官員了,聽聞了小吏所言,自然清楚是怎麽回事,但是也沒有表示壹定要將戶曹叫回來,而是點了點頭,又帶著牛大郎離開了官廨。
牛大郎雖然不解,但還是相信昨夜救了他壹條性命的巡檢,跟著他走出了官廨。
“知道什麽是規矩麽?
“巡檢頭領看著牛大郎向前走,壹邊走,壹邊說道,”這天下,有很多規矩……將軍給妳們發煤炭,憑牌子人頭領,這是規矩,妳牌子不對,不能給妳,這也是規矩……牌子是歸戶曹之下管的,尋常人等不得擅動篡改,這同樣是規矩……十天可沐休壹次,這也是規矩……“ ”規矩啊,其實大多數都談不上什麽特別好,特別壞的……就像是這刀……有人拿著行兇,也有人拿著救人……“巡檢絮絮叨叨的說道,哈哈笑著,”說起來,還是將軍的規矩多……哈哈,那個時候某在軍中,就連拉屎拉尿都有規矩……“ ”驃騎將軍是好人,他的規矩都是好的……“牛大郎忍不住接口說道。
巡檢頭領腳步停頓了壹下,然後笑了出來,拍了拍牛大郎的肩膀,“妳啊……哈哈……啊,到了……” 巡檢頭領到了壹處院落之前,“敢問農學士可在?
“ 門口值守的兵卒通稟之後,便有壹人走了出來,拱手見禮,”孫巡檢,不知何事尋某?
“ 巡檢頭領指著牛大郎,大略說了壹下,農學士就明白了,微笑著捋了捋胡須說道,”這有何難?
且隨某來……“ 巡檢頭領拱手致謝,農學士擺擺手說道:“正直冬閑,並無妨礙……“這倒也是真話,要是等來年開春的時候,即便是真的再來找農學士,農學士都未必有時間去辦這樣的瑣碎小事。
重新回到了官廨之後,農學士出示了官印,調取了戶籍文檔,然後根據牛大郎家庭的變動情況,重新補充修改了戶籍內容,並在修改的內容文字上加蓋了自己的小印,然後又讓縣衙之內的工匠刻了新的木牌,大概用了還不到壹個時辰的時間,就全數辦完了,等嶄新的牌子交到牛大郎的手中之時,牛大郎還有些不敢置信…… 當下在驃騎治下的縣鄉之中,有權利更改戶籍資料的,除了戶曹,就是農學士,當然大多數時間農學士都不會主動去編制戶籍,而是作為監督和監察存在。
“天色尚早,便早些返回罷!
“巡檢笑著,制止了牛大郎的叩謝,”去吧,去吧……“ 牛大郎走了幾步,遲疑了壹下,又轉身回來,低著頭說道:“孫伯伯……如果我來年投軍,家中老娘還有小妹無人照顧怎麽辦?
“ ”妳要投軍?
為何?
“巡檢頭領問道,”妳好像是獨子罷?
“ 牛大郎點頭道:“是……但是我想,我想像孫伯伯壹樣,投軍,上戰場,立功,將來才能當巡檢……這樣,才會懂更多的規矩,用這些規矩……而不是……而且我家耕牛被拿去抵債,來年耕作……怕是……“ ”明白了……妳是獨子,若是投軍,妳家的民田就變成了軍田,賦稅減免……耕作收獲之事,倒也無須多慮了,自然有人替妳耕作,收成也有妳家老娘妹子得壹份,又有安家錢糧……如此說來,倒也不錯……“巡檢頭領點頭說道,然後在牛大郎面前晃動了幾下他自己殘缺的手掌,”可是戰場之上刀槍無眼,囫圇的上去,即便是能活下來,也未必能完整的回來……妳可是想好了……而且軍中規矩更嚴,就像是昨夜,妳就是違背了宵禁……初次違背,按律五鞭!
某念妳年幼,又是事出有因,故而暫免……但是妳若是要投軍,便不再是百姓,而是兵卒!
軍中軍法,絕無留情,若要投軍,先要領了這五鞭!
妳可敢麽!
“ 說到了後面,巡檢頭領臉色壹沈,聲色俱厲。
牛大郎沈默著,捏著木牌,良久,擡起頭來,目光定定的看著巡檢頭領,”我敢!
“ 巡檢頭領眉頭微微壹動,然後就像是冰雪消融壹般,嚴寒變成了笑意,”行了,某知道了,過完新年,若是妳還有此等決心,便來尋某就是……”